同面子表面上無關實則有關的另一個問題,是中國知識分子的處世問題,也就是隱居或出仕的問題。中國知識分子很多都標榜自己無意為官,而實則正相反。一個最有典型意義又眾所周知的例子就是“大名垂宇宙”的諸葛亮。他高臥隆中,看來是在隱居,實則他最關心天下大事。他的“信息源”看來是非常多的,否則,在當時既無電話、電報,甚至連寫信都十分困難的情況下,他怎么能對天下大勢了如指掌,因而寫出了有名的《隆中對》呢?他經(jīng)世之心昭然在人耳目,然而卻偏偏讓劉先主三顧茅廬然后才出山“鞠躬盡瘁”。這不是面子又是什么呢?
我還想進一步談一談中國知識分子的一個非常古怪、很難以理解又似乎很容易理解的特點。中國古代知識分子貧窮落魄的多,有詩為證:“文章憎命達。”文章寫得好,命運就不亨通;命運亨通的人,文章就寫不好。那些靠文章中狀元、當宰相的人,畢竟是極少數(shù)。而且中國文學史上根本就沒有哪一個偉大文學家中過狀元?!度辶滞馐贰肥菍懼R分子的小說。吳敬梓真把窮苦潦倒的知識分子寫活了。沒有中舉前的周進和范進等的形象,真是入木三分,至今還栩栩如生。中國歷史上一批窮困的知識分子,貧無立錐之地,決不會有面團團的富家翁相。中國詩文和老百姓嘴中有很多形容貧而瘦的窮人的話,什么“瘦骨嶙峋”,什么“骨瘦如柴”,又是什么“瘦得皮包骨頭”,等等,都與骨頭有關。這一批人一無所有,最值錢的僅存的“財產”就是他們這一身瘦骨頭。這是他們人生中最后的一點“賭注”,輕易不能押上的,押上一輸,他們也就“涅槃”了。然而他們卻偏偏喜歡拼命,喜歡拼這一身瘦老骨頭。他們稱這個為“骨氣”。同“面子”一樣,“骨氣”這個詞兒也是無法譯成外文的,是中國的國粹。要舉實際例子的話,那就可以舉出很多來?!度龂萘x》中的禰衡,就是這樣一個人,結果被曹操假手黃祖給砍掉了腦袋瓜。近代有一個章太炎,胸佩大勛章,赤足站在新華門外大罵袁世凱,袁世凱不敢動他一根毫毛,只好欽贈美名“章瘋子”,聊以挽回自己的一點面子。
病房中,季羨林仍在勤奮閱讀
中國這些知識分子,脾氣往往極大。他們又仗著“骨氣”這個法寶,敢于直言不諱。一見不順眼的事,就發(fā)為文章,呼天叫地,痛哭流涕,大呼什么“人心不古,世道日非”,又是什么“黃鐘毀棄,瓦釜雷鳴”。這種例子,俯拾即是。他們根本不給當政的最高統(tǒng)治者留一點面子,有時候甚至讓他們下不了臺。須知面子是古代最高統(tǒng)治者皇帝們的命根子,是他們的統(tǒng)治和尊嚴的最高保障。因此,我就產生了一個大膽的“理論”:一部中國古代政治史至少其中一部分就是最高統(tǒng)治者皇帝和大小知識分子互相利用又互相斗爭,互相對付和應付,又有大棒,又有胡蘿卜,間或甚至有剝皮凌遲的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