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娘深深地融入了我們這個家庭。她和母親,親如姊妹,我看慣了她們一起制作泡菜、水豆豉,罐肉腸、晾臘肉,兩個人合擰洗好的床單再晾到繩子上……母親會到灶房和彭娘一起做飯,彭娘會到我們住房里跟母親一起收拾箱籠、拆舊毛衣、織新毛衣,她們有時會頭湊頭壓低聲音說話,一起嘆息,或者相對嗤嗤地淺笑。彭娘愛護(hù)我們家的每一個人。父親和大哥是一對愛恨交織的冤家,我在別的文章里寫到過,也以他們?yōu)樵?,將那父子沖突寫進(jìn)了我的長篇小說《四牌樓》里。一次彭娘煮好了打鹵面大家圍著八仙桌吃,大哥頂撞父親,父親氣得將一碗面摔到地下,喝令大哥:“滾!”大哥擱下面碗,搖搖肩膀,取下椅背上的外衣,沖出屋子,果然一去不返。父親盛怒,母親也不敢馬上勸解。那天小哥阿姐都在家。到晚上小哥要找錐子修理什么東西,阿姐要拿剪刀剪勞作老師(那時有門課程叫勞作課)留下的剪紙作業(yè),卻都沒在以往放這些東西的地方找到,母親也覺得錐子和剪刀的失蹤不可思議,最后還是彭娘供認(rèn),她早發(fā)現(xiàn)父親和大哥都像打火石,說不定什么時候就會撞出火花燃起大火,她怕父親一怒之下會做出不理智的事情。確實,父親恨大哥恨得牙癢時,放過類似《紅樓夢》“不肖種種大受笞撻”那回里賈政那樣的狠話,大哥上小學(xué)時惹禍被學(xué)校開除,父親曾氣得用錐子扎他屁股,所以為以防萬一,就把錐子、剪刀等屋里的利器在晚飯前都藏了起來。第二天、第三天……幾天以后大哥也沒有回來,母親急得哭泣:“他連吃飯的錢也沒有,可怎么辦?。俊迸砟锞颓那母嬖V母親,她預(yù)見到大哥可能離家出走,因此,在大哥那搭在椅背上的外衣口袋里,裝了好幾個銀元,“他一時是有錢用的,再說了,他是條能掙到錢的漢子了,你放心,二天他回來,父子和好,你高興的時候會有的!”母親說要還她銀元,她生氣了:“難道他們不也是我的兒女嗎?”
彭娘確實是我們子女的第二個母親。她最寵我,但其他的孩子也都疼。那時候小哥阿姐每星期五晚上會從城里回南岸,小哥比我大一輪,玩不到一塊兒,阿姐比我大八歲,勉強(qiáng)可以充當(dāng)我的玩伴。每次阿姐到家前,我都會把一只大橘子,用一只大碗扣住,等她回家以后,讓她掀開大碗,感到欣喜。但是次數(shù)多了,阿姐漸漸不以為奇,她到家后忙著別的事情,我?guī)状螁舅?,她都懶得去掀碗。這情況讓彭娘發(fā)現(xiàn)了,于是,有一次我纏著阿姐催她找橘子,她漫不經(jīng)心地依然做別的事,彭娘就過去跟她說:“妹兒,這回劉幺給你扣了只活老鼠哩!”阿姐不信,馬上去掀那只碗,誰知碗一掀開,阿姐和我都驚呆了——碗下扣的是幾只艷黃噴香的枇杷果!阿姐高興得跳起來,彭娘笑道:“老鼠變成了枇杷果!”我老老實實地說:“咦,我扣的是橘子呀!”阿姐才知道,彭娘用枇杷換去了橘子。那枇杷是頭些天客人送給我家的,父母分了一些給彭娘,彭娘說該給我小哥和阿姐留著,母親說這東西不經(jīng)放,你就吃掉吧,那時候家里沒有冰箱,天氣熱得快,確實很容易把枇杷放爛,但是彭娘自己舍不得吃,她想出一種土辦法,就是把鮮枇杷埋在米缸里,小哥阿姐回家前取出來,果然都還新鮮。那天阿姐覺得有意外收獲,小哥得到彭娘為他留的那一份也很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