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寬闊的臺階(2)

空間感 作者:劉心武


盧森堡公園的空間,并不在一個平面上,大體而言,是它的東北部,對比于其他部位,高出幾米,兩個平面的過渡,便由那寬闊的臺階完成,那個臺階,也就成了游人們留影的一個常取場景。三十幾年前,曾與二姑媽聊起盧森堡公園的這個臺階,她感嘆道,恐怕幾代曾到巴黎的中國人,都上下過那臺階,并大都在那上面留過影,她就陪何香凝,還有廖承志,多次經(jīng)過那臺階,她說,上世紀初,不僅留法的人士必定在那臺階留下足跡,當(dāng)時在歐洲其他國家留學(xué)的,尤其是在德國留學(xué)的人士,都會或途經(jīng)巴黎,或利用假期從柏林等處來巴黎活動,比如周恩來、宋慶齡、朱德、孫炳文、鄧小平……就十之八九會在那寬闊的臺階閃過自己的身影。我拿出在那寬臺階上拍攝的舊照片讓二姑媽指認,她告訴我,其中那個高挑身材、一身白色洋裝的女士,叫張邦珍。我問:張邦珍如今在哪里?二姑媽輕聲說:去臺灣了。我本能地回應(yīng)道:啊,是個反動派啊!二姑媽遲疑了一下,就跟我說:其實,那個時代,在保皇黨和軍閥們看來,共產(chǎn)黨和國民黨都是“亂黨”,也就是說,都是革命黨,跟李大釗一起被軍閥張作霖絞殺的,就有好幾位并非共產(chǎn)黨,而是國民黨,其中一位非常年輕的女士,叫劉悒蘭,二姑媽跟她接觸過,就是國民黨員,屬于國民黨左派。張邦珍呢,最早也應(yīng)該算是國民黨左派,跟共產(chǎn)黨人過從甚密。后來國共分裂,直到大決戰(zhàn),當(dāng)年在巴黎一起游盧森堡公園的人,才徹底分道揚鑣,張邦珍隨宋美齡去了臺灣。我注意到另一張照片上,有位女士女扮男裝,留男士分頭,穿中式男性大褂,二姑媽告訴我,她叫羅衡,那時應(yīng)該也算是國民黨左派,二姑媽和羅衡都曾當(dāng)過何香凝先生的秘書,但羅衡后來也去了臺灣。我又本能地回應(yīng)道:啊呀,怎么她也成了反動派?二姑媽微微搖頭道,政治理念固然對一個人的行為起著重要作用,但人是復(fù)雜的,人的感情更是具有推動力的。她以比較含混的語言讓我知道,張邦珍和羅衡在巴黎時就不是一般的親密,后來回到中國,兩個人同在一所中學(xué)主政,同室居住,張的女性打扮十分精致,羅的男士裝束十分粗獷,人們對她們從瞠目以視漸漸到見怪不怪,因此,大決戰(zhàn)勝負迅速分明時,張執(zhí)意要去臺灣,羅怎舍得?也就去了。二姑媽跟我講張、羅故事時,已經(jīng)進入改革開放時期,那時我雖然在政治話語上還使用“反動派”之類的名詞,卻已經(jīng)有機會看到白先勇剛出版的《孽子》,開了些竅,懂得張、羅的“孽女”情緣必須尊重,再回過頭來看她們上世紀初在巴黎的留影,越發(fā)憬悟到世事的詭譎與人性的神秘。

那張有大姑媽、張邦珍站在盧森堡闊臺階上的照片里,前端還有位手持便帽、西服短褲的男士,姿勢十分隨意,他是誰?父親曾說,怕就是羅家倫吧。二姑媽那天雖然沒有被照到鏡頭里,記憶還不甚模糊,就搖頭,說怎么會是羅家倫?羅家倫那時候已經(jīng)接近30歲,照片上的男士應(yīng)該是更年輕的一位留學(xué)生。羅家倫是1919年“五四運動”中的干將,流芳百世的《北京學(xué)界全體宣言》就是他起草的。他后來先到美國、德國留學(xué),1925年許入讀巴黎大學(xué)。那時他尚未遇到后來的妻子張女士,在歐洲狂追過一位中國留學(xué)生,那位女生是在德國柏林大學(xué)攻讀化學(xué)的,羅家倫在柏林就不斷給那女生寫情書、送玫瑰,后來人家跟一些同學(xué)來巴黎度假,在盧森堡公園,他就當(dāng)著大家向那女生示愛,眾留學(xué)生或插科打諢,或真誠祝福,但那女生不僅不為所動,而且以非常激烈的方式表達了拒絕……

那位被羅家倫追求的女生,也曾在盧森堡公園的那個闊臺階上跟一些人合影,因為其中有我大姑媽,我家也曾有過一張,但很早的時候,就被撕毀了,毀掉它的,就是那位也曾有過美麗青春的女士。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wǎng) m.ranfinancial.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