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酒我喝過,好水卻不常喝到,我唯一牢記且懷念的水是有一次去走加拿大班芙國家公園,去到一個叫哥倫比亞大冰原的地方,我?guī)е鴤€小瓶子,在融冰中舀了一點水,喝下去,甘洌冰清,令人忍不住想對天“謝水”(基督徒有“謝飯”之禮儀),原來水是這么好喝的。至于我日常喝的,其實都只是“維生所需”而已。
至于舞蹈,我也大致知道一些這城市中的優(yōu)秀舞蹈家。至于誰行路如玉樹臨風,好像我反而想不起來。印象里行走得高貴的人好像只有兩個明星,男的是史都華格蘭杰,女的是凱塞琳赫本,此二人有帝后風儀。至于奧黛麗赫本也不錯,但只像公主而已。
至于說話和唱歌,我倒都聽過好的。不過,說得好的,還是比唱得好的為少。
以上三例,剛好說明散文其實是“易學(xué)難工”的,好水比好酒難求,“善于美姿走路的”比“善舞者”難求,“善說話的人”比“善歌者”難求。
從那三個比喻可以看出散文的特質(zhì),它不借重故事、情節(jié)。一般而言,它也不去虛構(gòu)什么。它更不在乎押韻造成的“音樂性加分”。它在大多數(shù)狀況下無法入歌。它和讀者素面相見,卻足感人。它憑借的不是招數(shù),而是內(nèi)功。
(4)內(nèi)功?內(nèi)功不是那么容易獲得的
李白寫《春夜宴桃李園序》,一開頭的句子便是:
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光陰者,百代之過客。
李白寫的絕不是“記述文”,他的企圖也絕不是記錄某一次宴會的盛況而已。他是把一生累積的見識,來寫這一小篇文章,這叫內(nèi)功。
王禹偁寫《黃岡竹樓記》,其中有些句子形容竹樓之雅,可算得很唯美的句子,如:
夏宜急雨,有瀑布聲。冬宜密雪,有碎玉聲……
但最最令人心疼的句子卻是在行家告訴他竹樓的壽命一般不過十年,如果做加工處理,可至二十年。然而,他拒絕了,他在歷數(shù)自己宦途流離的記錄之后加上一句:
……未知明年又在何處,豈懼竹樓之易朽乎?
這一句,把整篇文章提到不一樣的高度,借王國維的話,這叫“感慨遂深”。當然,你也可以叫它為“內(nèi)功”。
如果要歸納一下,容我這樣說吧:
1.散文是一種老中特別喜歡寫、喜歡讀的文類。
2.散文可以淺,淺得像談話??梢陨睿畹孟耨壩?。但都直話直說,直抒胸臆!是一種透明的文體。
3.讀者在閱讀散文時,希望讀到的東西如下:
A.希望讀到好的文筆,好的修辭。
B.希望讀到對人生的觀察和體悟。
C.希望隱隱如對作者,但并不像日本人愛讀“私小說”那樣,因此散文讀者想知道的是作者的生活、見識和心境,“私小說”的讀者想知道的多半是作者的隱私,特別是性的隱私。
D.希望收獲到“感性的感動”也希望讀到“知性的深度”。
E.一般人購買散文,是因為他們相信,不久以后,他們會再讀它一次。很少有人會“再一次讀看過的小說”,可是有很多人“一再讀他看過的散文”。
在古代文學(xué)史里有兩位(其實當然不止此數(shù))文人,其一是詩人,另一位是詞人,這兩個人都曾因為寫散文寫得太好,害得他們的某首詩詞竟然失了色。
其一是陶淵明,有一次,他本來是要寫桃花源詩的,但不得不先把去桃花源的漁人的航船日志公布一下。不過,因為這篇用散文體寫成的序太精彩了,結(jié)果大家都去念“晉太元中,武陵人……”,至于“嬴氏亂天紀,賢者避其世……”有誰知道呢?
其二是姜白石,他自度了一闋詞叫《揚州慢》。不過,同樣的,他也必須說明一下,他眼中的揚州如何在一番戰(zhàn)火之余成衰敗零落。那篇插在詞前的小序?qū)懙锰?,結(jié)果有人認為“四顧蕭條,寒水自碧,暮色漸起,戍角悲吟,予懷愴然……”比詞更耐讀,這,也是無可奈何之事。
這兩個例子,其實都說明散文的勝利。沒有故事的華服,沒有韻律的化妝,散文素著一張臉,兀自美麗。借王國維的話是“粗服亂頭不掩國色”。
(5)二分之一的擎天柱
在西方,散文是三大文體(戲劇、小說、詩歌)之外的小附庸。在中文世界,散文是二分之一的擎天柱(我們分文章為“散文”、“韻文”兩類)。
我喜歡散文(雖然也喜歡其他三類),我喜歡我在此行列中執(zhí)勤,我喜歡這是一個老外看不出好處的文類,我喜歡和我“同文”的人來分享它的深雅和醇厚。
——二○○四年五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