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痖弦
文學的原型
早年喜歡讀心理學大師容格的書,對他提出的文學原型理論,印象深刻。所謂原型,是指表現(xiàn)于神話和宗教中,一種集體無意識的心理結構,對人類歷史發(fā)祥所起的定音作用。容格認為,在初民社會,神話是核心,儀式是典律,而神的意象和隱喻是一切敘述的模本;一個民族的共同記憶,基本價值觀,以及最初的文化構成,均由此萌發(fā),而文學,便在這原型之子宮的孕育下,成為待產(chǎn)的嬰孩。
不知道張曉風的文學思想,曾否受到容格的影響,不過我發(fā)現(xiàn)她的作品,在總的精神歸趨上,幾乎都可用原型理論來詮釋。所不同的是,她作品所體現(xiàn)的原型,涵蓋面比容格更為廣闊;神話、宗教之外,還兼及民間傳說、寓言、童話,以及所有文字書寫的古典文學作品。她的原型意識,并不限于對單一民族的探本窮源,而是將諸多民族神話加以混融后的整體審視;全世界重要的文化板塊,如古代的埃及、美索不達米亞、希臘和希伯來,全都收納在她神話思維的經(jīng)緯之中。
張曉風曾在一次記者訪談中表示,影響她最大的兩部書,一是《圣經(jīng)》,另一是《論語》。這兩部同屬語錄性質(zhì)的典范著述,是她人生信仰和文學思想的源頭活水。在寫作上,無論她的想象怎樣恣意馳騁、天馬行空,這中西兩部大經(jīng)大典,永遠是她作品中反復出現(xiàn)的原型意象和原型敘述。
古希伯來帶有濃厚宗教色彩的神話世界,是張曉風長期涵泳的廣大夢土,從“彌賽亞——受膏者”的創(chuàng)始,到“復國救世主”的引申,那充滿熾烈信仰的宗教故事,她在青少年時期便耳熟能詳。對于六十六卷新舊約,這部由二十余位才學、性格、感情、文字風格各異的學者、信徒們,經(jīng)過漫長歲月集體完成的大書,很早便是她心靈的課本,也是她文學寫作追求的范型。歐美作家一向視《圣經(jīng)》為西方文學“偉大的代碼”,是集隱喻(意象)、神話(敘事)、語言(修辭)之大成的寶庫,很多著名的文學作品,都從其中借火。由于西方文學史就是一部宗教史,西方作家們以《圣經(jīng)》故事為題材的寫作,早已成為一種傳統(tǒng)。張曉風的作品,從內(nèi)容、風格、結構、陳述方式,都明顯地看出《圣經(jīng)》的影響,不同的是,其影響的接受方式,是通過了中國觀點的過濾與選擇。張曉風從《圣經(jīng)》中借火,并不是西方式的;既不是詹姆斯?喬伊斯、湯瑪斯?曼、卡夫卡等人“神話主義”的故事新編(以古典的框架裝填現(xiàn)代意念),也不是拉丁美洲作家“魔幻寫實”的神話現(xiàn)實形態(tài)化,張曉風表現(xiàn)神話的取向,旨在反映現(xiàn)代生活的當下,以不落言詮的方式,暗示現(xiàn)代人的精神如何與古代原型遙相呼應,進而塑造屬于自己的生命風格。在她的筆下,絕少原型概念的直陳,有時僅僅透過一則小故事、小典故的暗示,就可以使人思接千載、視通萬里,與原型產(chǎn)生精神的交感。這種縮龍成寸、咫尺千里的手法,與西方作家動輒以長篇巨制來闡釋一個神話、一種宗教意念的方式,大異其趣。張曉風所強調(diào)的,毋寧說更接近以中國為中心的東方精神。
相對于希伯來宗教意識的神話傳說,希臘神話中神或半神的人性化、知識化,以及大家譜式的結構體系,中國神話也許顯得片段而零碎(過去沈雁冰和鐘敬文都曾有過類似的看法),但如果把《山海經(jīng)》、《楚辭》、《淮南子》、《論衡》等作一個整合,我們有充足的理由,說中國也同樣是世界上的神話大國,更是一個神話文學的大國。事實上從孔子解釋黃帝四面、夔一足,中國神話與文學的互滲、互動就開始了。張曉風文學原型的主軸在此,也是她藝術形象運作能量的母源,借著這能量,她的文學得以向世界開展;借著這母源,她進入自主性的宏偉的敘事體系。如果說神話是人類生活和人類心靈歷史的折射,那么張曉風作品所顯彰的神話意蘊,便不只是神話的復制或還原,而是一種文化學上的“再神話化”。這也是為什么她每每刻意淡化神話的一般屬性,而代之以濃厚的東方倫理色彩,以及若干社會功能取向,這種理性審視后的調(diào)適,正符合儒家子不語怪力亂神的理念。從孔子神話深谷中走出的張曉風,從某些角度看,倒有幾分儒者的豐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