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的半部自傳就是一部電影發(fā)展史。媽媽從十幾歲就開始看電影，那時還正是默片時代。四十年來，媽媽從黑白看到彩色；從真人看到卡通；從平面看到立體；從無聲看到身歷聲。不但如此，媽媽還看白了嘉寶的頭發(fā)；看老了卓別林的神情；看死了范倫鐵諾的風(fēng)采；也看花了她自己的眼睛。這種赫赫的歷史背景使她輕易取得了電影“權(quán)威”的寶座。媽媽也不謙辭，她的座右銘是：“天下萬事，事事可讓，碰到電影，絕不后人！”但是電影界日新月異，新人輩出，難免使媽媽感到很辛苦。有一次我半夜醒來，竟看到她戴著老花眼鏡，坐在燈前，口誦心維，用起功來。我躡手躡腳地走到她后面去看，嚇！原來她念的是一大串美國新歌星的名字與履歷！其用情之專、用力之勤、用心之苦，真可謂千古壺范而無愧色！媽媽雖不忘新人力爭上游，可是在不經(jīng)意間，仍可見其心折于老明星而討厭這些后起之秀。她最痛恨普萊斯利，本來早有撻伐之意，想不到六小姐與幺小姐卻對貓王大為傾倒、大為卿狂，媽媽一人難敵兩人，何況貶斥新星容易被人戴上老頑固或不時髦的帽子，那又何苦來？所以媽媽不久也就軟化了，她在兩位千金促膝大談貓王從軍史的當(dāng)兒，偶爾也插嘴說：“不錯，貓王的嗓子也不錯，他有幾個調(diào)門兒是學(xué)平·克勞斯貝的，而他的鼻子又很像卻爾斯鮑育！”其倦念故老之情，不但飛舞于眉宇，而且搖滾于臉上，大有白頭宮女談天寶之慨！有一次，她看了《洪水神舟》的默片，歸來大談不止，無聲電影把她帶回到青春時代，她非常興奮，躺在床上猶喃喃自語，說個不停，反復(fù)背著《琵琶行》里的一句——“此時無聲勝有聲”！

媽媽最會看電影，也最能在電影里發(fā)揮美學(xué)上的“移情作用”。她積四十年之經(jīng)驗，一日心血來潮，作了一篇《影迷剪影》，其中有一段說：

觀影之道，貴乎能設(shè)身處地，要能先明星之憂而憂，而不后明星之樂而樂。我看到那女明星喜怒哀樂，早就喜怒哀樂，我雖是個資深的觀眾，可是當(dāng)電影開演時，我就搖身一變成為女主角了！她生氣，我發(fā)怒；她出力，我流汗；她志在求死，我痛不欲生。一定要這樣，才能心領(lǐng)神會，得個中三昧。那時你一定會陶然忘我，進(jìn)入無我之境，魂不附體，舍己為人。凡不能自我犧牲的，都得不到顧“影”自憐的樂趣！

媽媽把這篇大作油印出來，見人就送，我也幸獲一份。此后有指南在手，頓開茅塞，再也不怕人家笑我是外行了！

媽媽是60年代的新派人物，她最恨老、最不服老。想當(dāng)年爸爸曾為她仗義執(zhí)言道：“誰說你媽媽老？比起瑪琳·黛德麗來，她還是小孩子！”媽媽最討厭人家問她年紀(jì)，她的年紀(jì)也始終是個未知數(shù)，我只風(fēng)聞她已五十歲了，可是她卻偷偷告訴張?zhí)凰氖鍤q，并且三年來一直沒有打破這項紀(jì)錄，據(jù)初步判斷，未來也很有凍結(jié)的可能。其實話說開來，世界上哪個女明星不瞞歲數(shù)？有明星為證成例可援，媽媽氣勢為之一壯，心安理得了！

不過，別看媽媽上了年紀(jì)，滿頭黑發(fā)的她卻與那些祖母明星一樣的年輕，而她對生活的興致與樂趣，遠(yuǎn)非我這種少年落魄的文人所能比擬。我記得她第十二次看《亂世佳人》的時候，早晨9點(diǎn)鐘到電影院里，直到晚上9點(diǎn)鐘才回來，這種雅人深致的熱情、老當(dāng)益壯的雄風(fēng)，豈是一般媽媽能比得上的？何況媽媽還屢施驚人之舉，遇有文藝巨片，纏綿悱惻，便會在電影院里坐上七八個小時。本是家常便飯拿手好戲，老太卻視此固小芥耳，何足道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