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我一路上遇到的其他干部不同,今天陪我吃飯的這群干部最終沒有堅持。說到中國的喝酒開車,婚宴是最難糾纏的,其次是葬禮。如果在旅途中遇到這樣的事,那就具有很大的挑戰(zhàn)性——如果我在白天參加這樣的宴席,就一定要想一個既不失禮節(jié)又能夠執(zhí)著堅持的辦法,因為一端酒杯就等于開啟了閘門。在美國,只要說一聲“我要開車”就夠了——說了之后,就算完事了。但是在中國,這樣的話語正好開辟了一條進行邏輯大討論的途徑,有些甚至讓人很難反駁。喝酒的第一條理由通常是“既成事實”。“你一定要喝,”別人端著滿滿一杯酒,對你說:“酒都斟上了,你不要推辭。”第二條理由是,我開了這么遠的路程,一定很疲倦。第三條理由,喝過酒后,我可以慢慢地開。他們還會跟你說,美國人是靠右側(cè)行駛,那意味著在中國開車沒有什么不習慣的,稍微喝點酒沒關系。不管怎么說——第五條理由是——酒杯已經(jīng)倒?jié)M了。有時候,人們會跟我講,如果讓警察碰上了,他們看見老外開車,已經(jīng)夠驚訝的,肯定不會因為酒后駕車而抓你。一次,宴會主人問我,“你什么時候?qū)W會開車的?”
“大概二十年前。”
“看見沒?我們這里多數(shù)人開車才一兩年。有那么豐富的開車經(jīng)驗,你當然可以喝點什么!”
這樣的邏輯的確無懈可擊: 很難想象,要讓我膽敢在高速公路的匝道上往后倒車,不知要喝多少酒才夠。不過,在右玉縣,這群干部算是最有禮節(jié)的,我也因此能夠擋開白酒和啤酒。宴席散去,我向他們道謝過后,開車出城。開了兩三公里后,我又掉頭往回走,繞過市中心,徑直向那一排烽火臺開去。我得看看,人們跟乘坐在City Special里的我講述的東西,是不是和乘坐桑塔納轎車的我講述的一樣。就在那個明代城堡附近,我看見山腰上有一群人,手持鐵鍬正在勞作。順著一條土路,我把車開到了那個地方。
男男女女一共十個,正在黃土坡上挖掘半月形的坑窩。他們都穿著淘汰下來的軍警制服,我一下吉普車,他們就圍了過來。他們居住在附近的丁家村,跟周圍大多數(shù)村莊一樣,居住的也是窯洞。我告訴他們我是新聞記者,他們圍得更近了些。
“我還很小的時候,他們就這么整,”一個年輕人說,“原來的不是世行貸款,但一直有這樣那樣的項目??匆娺@些坑窩了嗎?全是空的。兩三代人,就挖了這么些坑,可現(xiàn)在依然一棵樹也看不見。為什么?因為我們的勞動是義務的,買樹是要花錢的。讓我們就這么挖坑窩,一分錢也不花。他們這么干,為的是讓領導們路過的時候,看得見這些坑窩,讓他們相信正在植樹。地方上的干部們把錢貪污了。”
這個年輕人只有二十八歲的樣子,但其他人好像也認可他作為發(fā)言人。在鄉(xiāng)下,我時常遇到一些會講大話的人——這類人說起政府官員的貪腐行為時,義憤填膺,牢騷滿腹。可這個年輕人說起話來輕言細語,用詞總是十分細致謹慎,但他的眼中明顯帶著憂傷的氣息。他穿的那件淘汰制服顯得特別肥大——這不過是中國廣大的農(nóng)村地區(qū)富余勞動大軍中的一員而已。我問他們,挖坑能拿到多少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