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人談詩亦正如此,各見其所見,各是其所是,所謂“詩無達詁”也。要想窺見全圓、摸得全象,正非容易。是故,見其一體即為得矣,不必說一定是什么。
說詩者不以文害辭,不以辭害志。以意逆志,是為得之。(《孟子·萬章上》)
吾善養(yǎng)吾浩然之氣。(《孟子·公孫丑上》)
對方之無能或不誠,致使吾人不敢相信。然而自己看事不清、見理不明,反而疑人,也可說多疑生于糊涂。
“吾善養(yǎng)吾浩然之氣”,“氣”是最不可靠的,“氣”是什么?
孔夫子之言顛撲不破,孟夫子說話往往有疵隙。
以上兩小段文字乃孟子之說詩,余試解之。
“文”:
(一)篇章、成章。(文者,章也;章者,文也?!墩f文》中彣、彰互訓(xùn)。)
(二)文采。即以《離騷》為例,其洋洋大觀、奇情壯采是曰文采。
“辭”:
辭、詞通,意內(nèi)而言外。楚辭中《離騷》最好,亦最難解,對于它的洋洋大觀、奇情壯采,令人蠱惑?!靶M惑”二字不好,charming(charm,n;charming,adj)好。《紅樓夢》中說誰是怪“得人意兒”的,倒有點兒相近?!暗萌艘鈨骸彼坪跹允в跍\,“蠱惑”卻又求之過深。
文章有charming,往往容易愛而不知其惡。諺有之曰“人莫知其子之惡”(《大學(xué)》八章),又俗語曰“情人眼里出西施”,此之謂也。西人也說兩性之愛是盲目的(love is blind)。其實,一切的愛皆是盲目的,到打破一切的愛,真的智慧才能出現(xiàn)。即如讀《離騷》,一被其洋洋大觀、奇情壯采所蠱惑,發(fā)生了愛,便無暇詳及其辭矣。
欣賞其文之charm,需快讀,可以用感情。欲詳其辭意須細(xì)讀,研究其組織與寫法必定要立住腳跟觀察。觀與體認(rèn)、體會有關(guān)。既曰觀,就必須立定腳跟用理智觀察。
“不以辭害志”,“志”者,作者之志;“詩言志”,志者,心之所之也。后來之人不但讀者以辭害志,作者也往往以辭害志,以致有句而無篇,有辭而無義。
“以意逆志”,“逆”,迎也、溯也、追也,千載之下的讀者,要去追求千載之上的作者之志。
孟子把詩看成了“必然”。
章實齋《文史通義》詩教篇(章氏對史學(xué)頗有見解,文學(xué)則差),以為我國諸子出于詩,尤其以縱橫家為然。此說余以為不然。縱橫家不能說“思無邪”,只可說是詩之末流,絕非詩教正統(tǒng)(夫子所謂“言”,所謂“專對”)。
馬浮(一浮先生)亦常論詩,甚高明。馬一浮先生佛經(jīng)功夫甚深,而仍是儒家思想,其在四川辦一學(xué)院講學(xué),所講純是詩教(余所講近詩義):
“仁”是心之全德(易言之,亦曰德之總相),即此實理之顯現(xiàn)于發(fā)動處者,此理若隱,便同于木石。如人患痿痺,醫(yī)家謂之不仁。人至不識痛癢,毫無感覺,直如死人。故圣人始教以《詩》為先,詩以感為體,令人感發(fā)興起,必假言說。故一切言語之足以感人者,皆詩也?!娙烁形锲鹋d,言在此而意在彼。故貴乎神解,其味無窮。圣人說詩,皆是引申觸類,活鱍鱍也。其言之感人深者,固莫非詩也。天地感而萬物化生,仁之功也。圣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詩之效也。(《復(fù)性書院講錄·〈論語〉大義一·詩教》)
魯迅先生說,說話時沒的說,只是沒說時不曾想。見理不明,故說話不清;發(fā)心不誠,故感人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