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二十三年(甲戌·1934年),我七十二歲。我在光緒十八年(壬辰)三十三歲時,所刻的印章,都是自己的姓名,用在詩畫方面的而已。刻的雖不多,收藏的印石,卻有三百來方,我遂自名為“三百石印齋”。至民國十一年(壬戌)我六十歲時,自刻自用的印章多了,其中十分之二三,都是名貴的佳石。可惜這些印石,留在家鄉(xiāng),在丁卯、戊辰兩年兵亂中,完全給兵匪搶走,這是我生平莫大的恨事。民國十六年(丁卯)以后,我沒曾回到家鄉(xiāng)去過,在北平陸續(xù)收購的印石,又積滿了三百方,三百石印齋倒也名副其實,只是石質(zhì)沒有先前在家鄉(xiāng)失掉的好了。上年羅祥止來,向我請教刻印的技法,求我當(dāng)場奏刀。我把所藏的印石,一邊刻給他看,一邊講給他聽。祥止說:聽我的話,如聞霹靂,看我揮刀,好像呼呼有風(fēng)聲,佩服得了不得,非要拜我為師不可,我就只好答允,收他為門人了。本年又有一個四川籍的友人,也像祥止那樣,屢次求我刻給他看,我把指示祥止的技法,照樣地指示他。因此,從去年至今,不滿一年的時候,把所藏的印石,全數(shù)刻完,所刻的印章,連以前所刻,又超過于三百之?dāng)?shù),就再拓存下來,留示我子孫。
我刻印,同寫字一樣。寫字,下筆不重描,刻印,一刀下去,決不回刀。我的刻法,縱橫各一刀,只有兩個方向,不同一般人所刻的,去一刀,回一刀,縱橫來回各一刀,要有四個方向,篆法高雅不高雅,刀法健全不健全,懂得刻印的人,自能看得明白。我刻時,隨著字的筆勢,順刻下去,并不需要先在石上描好字形,才去下刀。我的刻印,比較有勁,等于寫字有筆力,就在這一點。常見他人刻石,來回盤旋,費了很多時間,就算學(xué)得這一家那一家的,但只學(xué)到了形似,把神韻都弄沒了,貌合神離,僅能欺騙外行而已。他們這種刀法,只能說是蝕削,何嘗是刻印。我常說:世間事,貴痛快,何況篆刻是風(fēng)雅事,豈是拖泥帶水,做得好的呢?
民國二十四年(乙亥·1935年),我七十三歲。本年起,我衰敗之相迭出,右半身從臂膀到腿部,時時覺得酸痛,尤其可怕的,是一陣陣的頭暈,請大夫診治了幾次,略略似乎好些。陽歷四月一日,即陰歷二月二十八日,攜同寶珠南行。三日午刻到家,我的孫輩外孫輩和外甥等,有的已二十往外的人,見著我面,都不認(rèn)識。我離家快二十年了,住的房子,沒有損壞,還添蓋了幾間,種的果木花卉,也還照舊,山上的樹林,益發(fā)的茂盛。我長子良元,三子良琨,兄弟倆帶頭,率領(lǐng)著一家子大大小小,把家務(wù)整理得有條有理,這都是我的好子孫哪!只有我妻陳春君,瘦得可憐,她今年已七十四歲啦。我在茹家沖家里,住了三天,就同寶珠動身北上。我別家時,不忍和春君相見。還有幾個相好的親友,在家坐待相送,我也不使他們知道,悄悄地離家走了。十四日回到了北京。這一次回家,祭掃了先人的墳?zāi)梗胰沼浬蠈懙溃骸盀貘B私情,未供一飽,哀哀父母,欲養(yǎng)不存?!蔽易约嚎塘艘活w“悔烏堂”的印章,懷鄉(xiāng)追遠(yuǎn)之念,真是與日俱增的啊!
我因連年時局不靖,防備宵小覬覦,對于門戶特別加以小心。我的跨車胡同住宅,東面臨街,我住在里面北屋,廊子前面,置有鐵制的柵欄,晚上拉開,加上了鎖,比較的嚴(yán)密得多了。陰歷六月初四日上午寅刻,我聽得犬吠之聲,聒耳可厭,親自起床驅(qū)逐。走得匆忙了些,腳骨誤觸鐵柵欄的斜撐,一跤栽了下去。寶珠母子,聽見我呼痛之聲,急忙出來,抬我上床,請來正骨大夫,仔細(xì)診治,推拿敷藥,疼痛稍減。但是腿骨的筋,已長出一寸有零,腿骨脫了骱,公母骨錯開了不相交,幾乎成了殘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