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令弟仲葛、仲麥,還不到二十歲,暑期放假,常常陪伴著我,活潑可喜。我看他們撲蝴蝶,捉蜻蜓,撲捉到了,都給我做了繪畫的標本。清晨和傍晚,又同他們觀察草叢里蟲豸跳躍,池塘里魚蝦游動的種種姿態(tài),也都成我筆下的資料。我當時畫了十多幅草蟲魚蝦,都是在那里實地取材的,還畫過一幅《多蝦圖》,掛在借山居的墻壁上面,這是我生平畫蝦最得意的一幅。
(次溪按:袁督師故宅,清末廢為民居,墻垣欹側,屋宇毀敗,蕭條之景,不堪寓目。民國初元,先君出資購置,修治整理,置種許多花木,附近的人,稱之為“張園”。先君逝世后,時局多故,庭園又漸見荒蕪。我為保存古跡起見,征得舍弟同意,把這房地捐獻給龍?zhí)豆珗@管理。)
民國二十一年(壬申·1932年),我七十歲。正月初五日,驚悉我的得意門人瑞光和尚死了,享年五十五歲。他的畫,一生專摹大滌子,拜我為師后,常來和我談畫,自稱學我的筆法,才能畫出大滌子的精意。我題他的畫,有句說:
畫水鉤山用意同,老僧自道學萍翁。
他死了,我覺得可惜得很,到蓮花寺里去哭了他一場,回來仍是郁郁不樂。我想,人是早晚要死的,我已是七十歲的人了,還有多少日子可活!這幾年,賣畫教書,刻印寫字,進款卻也不少,風燭殘年,很可以不必再為衣食勞累了,就自己畫了一幅《息肩圖》,題詩說:
眼看朋儕歸去拳,那曾把去一文錢,
先生自笑年七十,挑盡銅山應息肩。
可是畫了此圖,始終沒曾息肩,我勞累了一生,靠著雙手,糊上了嘴,看來,我是要勞累到死的呢!
自沈陽淪陷后,錦州又告失守,戰(zhàn)火迫近了榆關、平津一帶,人心浮動,富有之家,紛紛南遷。北平市上,敵方人員往來不絕,他們慕我的名,時常登門來訪,有的送我些禮物,有的約我去吃飯,還有請我去照相,目的是想白使喚我,替他們拼命去畫,好讓他們帶回國去賺錢發(fā)財。我不勝其煩,明知他們詭計多端,內中是有骯臟作用的。況且我雖是一個毫無能力的人,多少總還有一點愛國心,假使愿意去聽從他們的使喚,那我簡直對不起我這七十歲的年紀了。因此在無辦法中想出一個辦法:把大門緊緊地關上,門里頭加上一把大鎖,有人來叫門,我先在門縫中看清是誰,能見的開門請進,不愿見的,命我的女仆,回說“主人不在家”,不去開門,他們也就無法進來,只好掃興地走了。這是不拒而拒的妙法,在他們沒有見著我之時,先給他們一個閉門羹,否則,他們見著了我,當面不便下逐客令,那就脫不掉許多麻煩了。冬,因謠言甚熾,門人紀友梅在東交民巷租有房子,邀我去住,我住了幾天,聽得局勢略見緩和,才又回了家。
我早年跟胡沁園師學的是工筆畫,從西安歸來,因工筆畫不能暢機,改畫大寫意。所畫的東西,以日常能見到的為多,不常見的,我覺得虛無縹緲,畫得雖好,總是不切實際。我題畫葫蘆詩說:
幾欲變更終縮手,舍真作怪此生難。
不畫常見的而去畫不常見的,那就是舍真作怪了。我畫實物,并不一味地刻意求似,能在不求似中得似,方得顯出神韻。我有句說:
寫生我懶求形似,不厭聲名到老低。
所以我的畫,不為俗人所喜,我亦不愿強合人意,有詩說:“我亦人間雙妙手,搔人癢處最為難?!蔽蚁騺矸磳ψ谂删惺疲骸胺耆藧u聽說荊關,宗派夸能卻汗顏?!币卜磳λ琅R死摹,又曾說過:“山外樓臺云外峰,匠家千古此雷同”,“一笑前朝諸巨手,平鋪細抹死工夫”。因之,我就常說:“胸中山氣奇天下,刪去臨摹手一雙?!辟澩疫@見解的人,陳師曾是頭一個,其余就算瑞光和尚和徐悲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