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也談葉公超先生二三事(1)

季羨林談師友(典藏本) 作者:季羨林


讀了本報1993年7月24日《文學》王辛笛師弟(恕我狂妄,以兄自居,辛笛在清華確實比我晚一級)的《葉公超先生二三事》,頓有所感,也想來湊湊熱鬧,談點公超先生的事兒。

但是,我對公超先生的看法,同辛笛頗有不同,因此,必須先說明幾句。在背后,甚至在死后議論老師的長短,有悖于中國傳統(tǒng)的尊師之道。不過,我個人覺得,我的議論,盡管難免有點苛求,卻完全是善意的,甚至是充滿了感情的。我為什么這樣說呢?這里要交代一點時代背景。

老清華人都知道,在30年代,清華大學同別的大學稍有不同,用通俗的話來說,就是有點“洋氣”,學生在??铣3M蠋熼_點小玩笑,饒有風趣而無傷大雅。師不以為忤,生以此為樂。這樣做,不但沒有傷害了師生關(guān)系,好像更縮短了師生的距離,感情更融洽。

這樣說,有點空洞。我舉兩個例子。第一個是吳雨僧(宓)先生。他為人正直,古貌古心,但頗有一些“緋聞”。他有一首詩,一開始兩句是:“吳宓苦愛×××(原文如此),三洲人士共驚聞?!碑敃r不能寫出真姓名,但是從押韻上來看,真是呼之欲出。×××者,毛彥文也。雨僧先生還有一組詩,名曰《空軒十二首》,最初是在“中西詩之比較”課堂上發(fā)給我們的。據(jù)說每一首影射一位女子,真假無所考。??习训谝皇捉褡g為:

一見亞北貌似花,

順著秫秸往上爬。

單獨進攻忽失利,

跟蹤盯梢也挨刷。

下面三句忘了。最后一句是:

椎心泣血叫媽媽。

“亞北”者,歐陽也,是外文系一位女生的姓。這一個今譯本在學生中傳誦,所以時隔60年,我仍然能回憶起來。然而雨僧先生卻泰然處之。

第二個例子是俞平伯先生。他是著名的詩人、散文家、紅學專家。在清華時,我曾旁聽過他講唐宋詩詞的課。大家都知道,他家學淵源,是國學大師俞樾的孫子或曾孫,自己能寫詩,善填詞。他講詩詞當然很有吸引力。在課堂上他選出一些詩詞,自己搖頭晃腦而朗誦之。有時閉上了眼睛,仿佛完全沉浸于詩詞的境界中,遺世而獨立。他驀地睜大了眼睛,連聲說:“好!好!好!就是好!”學生正在等他解釋好在何處,他卻已朗誦起第二首詩詞來了。昔者晉人見好山水,便連聲喚“奈何!奈何!”仔細想來,這是最好的贊美方式。因為,一落言筌,便失本意,反不如說上幾句“奈何!”更具有啟發(fā)意義。平伯先生的“就是好!”可以與此等量齊觀。就是這位平伯先生,有一天忽然剃光了腦袋。這在當時學生和教授中都是從來沒有見過的,于是轟動了全校。??狭⒓闯霈F(xiàn)了俞先生出家當和尚的特大新聞。在眾目睽睽之下,平伯先生怡然自得,泰然處之。他光著個腦袋,仍然在課堂上高喊:“好!好!就是好!”

舉完了兩個例子,現(xiàn)在再談葉公超先生。

我在清華讀的是外國語言文學系。雖然專門化(Secialized)是德文,不過表示我讀了一至四年德文;實際上仍以英文為主,教授不分中西,講課都用英語,連德文也不例外。第一年英文,教授就是葉公超先生,用的課本是英國女作家Jane Austen(簡?奧斯?。┑腜ride and Prejudice(《傲慢與偏見》)。公超先生教學法非常奇特。他幾乎從不講解,一上堂,就讓坐在前排的學生,由左到右,依次朗讀原文,到了一定段落,他大聲一喊:“Stop!”問大家有問題沒有。沒人回答,就讓學生依次朗讀下去,一直到下課。學生摸出了這個規(guī)律,誰愿意朗讀,就坐在前排,否則往后坐。有人偶爾提一個問題,他斷喝一聲:“查字典去!”這一聲獅子吼有大威力,從此天下太平,宇域?qū)庫o,相安無事,轉(zhuǎn)瞬過了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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