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我當(dāng)然對他并不完全了解。但是同他一接觸，我就感到他同別的教授不同，簡直不像是一個教授。在他身上，看不到半點教授架子。他也沒有一點論資排輩的惡習(xí)。他自己好像并不覺得比我們長一輩，他完全是以平等的態(tài)度對待我們。他有時就像一個大孩子，不失其赤子之心。他說話非常坦率，有什么想法就說了出來，既不裝腔作勢，也不以勢嚇人。他從來不想教訓(xùn)人，任何時候都是親切和藹的。當(dāng)時流行在社會上的那種幫派習(xí)氣，在他身上也找不到。只要他認(rèn)為有一技之長的，不管是老年、中年還是青年，他都一視同仁。因此，我們在背后就常常說他是一個宋江式的人物。他當(dāng)時正同巴金、靳以主編一個大型的文學(xué)刊物《文學(xué)季刊》，按照慣例是要找些名人來當(dāng)主編或編委的。這樣可以給刊物鍍上一層金，增加號召力量。他確實也找了一些名人，但是像我們這樣一些無名又年輕之輩，他也絕不嫌棄。我們當(dāng)中有的人當(dāng)上了主編，有的人當(dāng)上特別撰稿人。自己的名字都煌煌然印在雜志的封面上，我們難免有些沾沾自喜。西諦先生對青年人的愛護(hù)，除了魯迅先生外，恐怕并世無二。說老實話，我們有時候簡直感到難以理解，有點受寵若驚了。

在這樣的情況下，我們既景仰他學(xué)問之淵博，又熱愛他為人之親切平易，于是就很愿意同他接觸。只要有機會，我們總?cè)ヅ月犓恼n。有時也到他家去拜訪他。記得在一個秋天的夜晚，我們幾個人步行，從清華園走到燕園。他的家好像就在今天北大東門里面大煙筒下面?，F(xiàn)在時過境遷，房子已經(jīng)拆掉，滄海桑田，面目全非了。但是在當(dāng)時給我的印象卻是異常美好、至今難忘的。房子是舊式平房，外面有走廊，屋子里有地板，我的印象是非常高級的住宅。屋子里排滿了書架，都是珍貴的紅木做成的，整整齊齊地擺著珍貴的古代典籍，都是人間瑰寶，其中明清小說、戲劇的收藏更在全國首屈一指。屋子的氣氛是優(yōu)雅典麗的，書香飄拂在畫棟雕梁之間。我們都狠狠地羨慕了一番。

總之，我們對西諦先生是尊敬的，是喜愛的。我們在背后常常談到他，特別是他那些同別人不同的地方，我們更是津津樂道。背后議論人當(dāng)然并不能算是美德，但是我們一點惡意都沒有，只是覺得好玩而已。比如他的工作方式，我們當(dāng)時就覺得非常奇怪。他兼職很多，常常奔走于城內(nèi)城外。當(dāng)時交通還不像現(xiàn)在這樣方便，清華、燕京，宛如一個村鎮(zhèn)，進(jìn)城要長途跋涉。校車是有的，但非常少，有時候要騎驢，有時候坐人力車。西諦先生挾著一個大皮包，總是裝滿了稿子，鼓鼓囊囊的。他戴著深度的眼鏡，跨著大步，風(fēng)塵仆仆，來往于清華、燕京和北京城之間。我們在背后說笑話，說鄭先生走路就像一只大駱駝。可是他一坐上校車，就打開大皮包拿出稿子，寫起文章來。

據(jù)說他買書的方式也很特別。他愛書如命，認(rèn)識許多書賈，一向不同書賈講價錢，只要有好書，他就留下，手邊也不一定就有錢償付書價，他留下以后，什么時候有了錢就還賬，沒有錢就用別的書來對換。他自己也印了一些珍貴的古籍，比如《插圖本中國文學(xué)史》《玄覽堂叢書》之類。他有時候也用這些書去還書債。書賈愿意拿什么書，就拿什么書。他什么東西都喜歡大，喜歡多，出書也有獨特的氣派，與眾不同。所有這一切我們也都覺得很好玩，很可愛。這更增加我們對他的敬愛。在我們眼中，西諦先生簡直像長江大河，汪洋浩瀚，泰山華岳，莊嚴(yán)敦厚。當(dāng)時的某一些名人同他一比，簡直如小水洼、小土丘一般，有點微末不足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