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果然急轉(zhuǎn)直下。有一天,國文課堂上見到的不再是胡先生那瘦小的身影,而是一位完全陌生的老師。全班學生都為之愕然。小道消息說,胡先生被國民黨通緝,連夜逃到上海去了。到了第二年,1931年,他就同柔石等四人在上海被國民黨逮捕,秘密殺害,身中十幾槍。當時他只有28歲。魯迅先生當時住在上海,聽到這消息以后,他怒發(fā)沖冠,拿起如椽巨筆,寫了這樣一段話:“我們現(xiàn)在以十分的哀悼和銘記,紀念我們的戰(zhàn)死者,也就是要牢記中國無產(chǎn)階級革命文學的歷史的第一頁,是同志的鮮血所記錄,永遠在顯示敵人的卑劣的兇暴和啟示我們的不斷的斗爭?!保ā抖募罚┻@一段話在當時真能擲地作金石聲。
胡先生犧牲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六十年了。如果他能活到現(xiàn)在,也不過八十七八歲,在今天還不算是太老,正是“余霞尚滿天”的年齡,還是大有可為的。而我呢,在這一段極其漫長的時間內(nèi),經(jīng)歷了極其曲折復雜的行程,天南海北,神州內(nèi)外,高山大川,茫茫巨浸:走過陽關(guān)大道,也走過獨木小橋,在“空前的十年”中,幾乎走到窮途。到了今天,我已由一個不到20歲的中學生變成了皤然一翁,心里面酸甜苦辣,五味俱全。但是胡先生的身影忽然又出現(xiàn)在眼前,我有點困惑。我真愿意看到這個身影,同時卻又害怕看到這個身影,我真有點誠惶誠恐了。我又擔心,等到我這一輩人同這個世界告別以后,腦海中還能保留胡先生身影者,大概也就要完全徹底地從地球上消逝了。對某一些人來說,那將是一個永遠無法彌補的損失。在這里,我又有點欣慰:看樣子,我還不會在短期中同地球“拜拜”。只要我在一天,胡先生的身影就能保留一天。愿這一顆流星的光芒盡可能長久地閃耀下去。
1990年2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