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零八年八月六日上午北京
隔壁的琴聲,先是一個指頭一個指頭地敲出來,后來有了和弦,逐漸豐滿。翻來覆去兩首歌,Stranger in the Night(《夜晚的陌生人》),Yesterday(《昨天》)。和弦配得再熱鬧,也透著感傷、不經(jīng)意的玩世不恭。
銀泰公寓,2008年北京最時髦的大廈,中國最耀眼的明星也選擇在此置業(yè)。許家瑾躺在床上,卻像躺在一片新發(fā)掘的廢墟里,落寞,無人問津。
一只黑蜘蛛順著窗沿向上爬,緩慢,執(zhí)著,目標(biāo)是家瑾頭頂紋理突兀的天花板。天花板的顏色和質(zhì)地是小弦半年前同他來看樣板房的時候敲定的?!耙装椎泥l(xiāng)村芝士?!彼軋詻Q。地產(chǎn)經(jīng)紀(jì)茉莉在一邊說,人家章子怡和姚明的天花板聽說都跟這樣板一樣,既時尚又古典?!澳怯衷鯓??”小弦說。小弦那時剛做完化療,頭發(fā)零落,藏在大圓點的彩絲頭巾里,眉毛是眉筆描的兩道咖啡色細(xì)線,但她的眼神,那時還是他喜歡的樣子,鮮活靈動,透著不可摧毀的生機。
事情發(fā)生已經(jīng)兩個多月,家瑾卻始終不明白,小弦怎么就決定出家修行了?他和她,青梅竹馬,一起到美國留學(xué),又一起回中國創(chuàng)業(yè),接連賣掉兩個公司,在洛杉磯和北京最黃金的地段擁有地產(chǎn)家業(yè),橫豎都是一對成功夫妻,還有許多時間去做別人想都不能想的事情。他以為他們正在人生的興頭上,飛翔在無云的晴空,然而小弦卻來個大撒把,自由落體,全速俯沖,連降落傘都不打開。
隔壁的琴聲從門縫、窗縫探身進來,無辜,如不知情的孩子,眼睜睜地看他。人與人之間的交流并不全靠言語,家瑾想,那琴聲是沖他來的,伸手就抓得住。他攀著《昨天》的旋律,從散發(fā)著新漆味道的廢墟里爬起來。
電動窗簾緩緩升起,央視新大樓突兀在玻璃外,如巨人遺落的兩塊“7”字形樂高積木,湊巧搭在空中。一架起重機在兩塊樂高的交接處挺著脖子,像一個肅穆的逗號。奧運即將開幕,北京所有建筑施工按規(guī)定都戛然停頓了。
梳洗后,家瑾的第一個念頭是去圓明園,到這座城市最著名的廢墟里去清理低落紊亂的心境,有點以毒攻毒的意思。然而下到車庫,“比比”兩聲遙控解除了銀色寶馬X5的警報器,才想起車牌尾數(shù)是單號,今天車開不上街。那就隨便走走吧,走到哪兒算哪兒。他現(xiàn)在沒有一定要做的事,也沒有必須要見的人。許多天來,他不過是在記憶里尋尋覓覓。小弦出家,過渡在哪里,轉(zhuǎn)折在哪里?
五月洛杉磯——肯塔基
他是在餐桌上發(fā)現(xiàn)了小弦的字條,事先沒有電話、短信、電子郵件。小弦用最簡單的傳統(tǒng)媒介向他宣告:她到肯塔基一家禪寺修行去了。字條放在潔凈得近乎空無的餐桌上,旁邊還有她簽好字的離婚協(xié)議書——是為了他的方便,小弦寫道。他剛從上海飛回洛杉磯,灰黑的行李箱坍塌在腳邊。這么多年了,每次回家,心中依然熱切,都是因為想見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