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起來,朋友也是那一類人,保守、本分、謹嚴,有一些逢兇化吉的運氣,比如,一九六六年“文化革命”開始,學校停課,可他們恰恰在前一年讀出中等??莆膽{,及時就業(yè);比如,八十年代經(jīng)濟轉(zhuǎn)向,多少人下海弄潮,又落篷收梢,而他們原地不動,沒有發(fā)財,倒保持了公職;再到九十年代國企改革,如他們這樣不大不小的單位,先是兼并人家,吃改革紅利,終于輪到被兼并,恰恰已到退休年齡,領(lǐng)老人老辦法的政策,就這樣,最大限度地規(guī)避了同代人動蕩的遭際。是原本如此,還是共同的命運和遭際,連生相上都有些接近。身體沒有經(jīng)過繁重勞動磨折,沒有落下?lián)p傷,也稱不上強健,而是略有孱弱,室內(nèi)的工作又養(yǎng)成白皙的皮膚,就有些像女人。眼睛一定是近視的,然后又老花,就配了分上下遠近視的眼鏡,鏡片是蔡司,因為相信德國老牌子??钍街杏梗贿^于時尚,也決不落伍,是細鏡架無邊框。衣著也是,整潔合適,卻沒什么創(chuàng)意。這些使他們既不見老,也不見年少。此時此刻,尋人的焦急,還有熬夜,使得朋友憔悴了,他疲憊地打著手機,不時抬起眼睛看朋友的女人,流露有一股哀求解脫的表情,說到底,他有什么責任呢?都是成年人,有行為能力,所以,那哀求里又是精明的世故,這也是令人感到熟悉的。就是因為熟悉,楊瑩瑛才不松口,她想一旦放過今天,到明天,說不定就像朋友的朋友,再也沒有聲音。
最后,還是物業(yè)說話了,男人為難道,他不能離開崗位太久,同時呢,他也不能讓這一大群人留在無人的公寓里,究竟,也不知道他們的身份,以及和業(yè)主或者租客的關(guān)系,所以,真的對不起——他做了一個送客的手勢,客氣但又是堅決的,令人不由自主順了手勢向外走。走過衛(wèi)生間,楊瑩瑛看見他的毛巾掛在毛巾架上,還有一個肥皂盒,一瓶洗手液,腳步停滯一時。就在這一時,物業(yè)的男人依次按下開關(guān),公寓的燈,一盞一盞滅了,衛(wèi)生間也黑下來。楊瑩瑛說出兩個字:報警。
他想,事情是怎么發(fā)生的?手機鈴響,接起來,是快遞公司,有東西送到。什么東西?淘寶網(wǎng)上訂購的吸塵器。他沒有上過淘寶網(wǎng),也沒有訂過吸塵器,但是其他人甚或至于老板自己下的訂單也未可知。應該說,這是第一個疑點。一邊與手機那頭通話,詢問車停在什么地方,一邊出公寓乘電梯下樓。電話里說,小區(qū)車多,不讓停,所以是在小區(qū)外面的馬路上。走在小區(qū)里,他想到公寓的門沒有鎖,本以為是一會兒的事情,不料拖延了,于是腳下便匆忙起來,有一個念頭閃過——其實是第二個可疑之處,那就是小區(qū)里并沒有太多的車。下午兩三點鐘光景,空廓而且寧靜,鄰近小學校眼保健操的音樂在上空飄揚,讓人生出甜美的悵惘。走到小區(qū)門口,果然見馬路對面??恳惠v小型客運兩用車,駕駛座里的人對手機說話,就知道是和自己通話的人。這是最大的嫌疑所在,而他偏偏放下心來,吸塵器呢?他問。那人關(guān)上手機,下頦一點,車上就下來一個人,引他繞行到車后,揭開后車蓋,車廂里散放著幾個紙箱,上面仿佛有吸塵器的字樣,這也是可疑的,可他更放心了。那人欠進身子去拖紙箱中的一個,結(jié)實寬厚的肩背橫在他的面前,這時候——大錯就鑄在這里,他也欠進身子,比那人欠得更深,抓住紙箱一角。是出于向來的謙恭有禮,無論尊卑長幼,總要虛讓一回。這一回呢,還真有些著急,公寓的門不是沒鎖嗎?就在這一欠身,背后伸來一只手,將他往里送了送。這只手一點不粗暴,反而很輕柔,可他的腳卻離了地面,上了車后廂,幾乎就在同時,車后蓋合下了。猶如行云流水,自然而然,唯一的碰擦是臉頰在紙箱上磕一下。他撫著臉頰翻身坐起來,車啟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