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自己還有個死去的大弟弟,而媽媽以此起肖之后那天起,陳春天放學(xué)后就會脫離學(xué)校的路隊跟著那個肖仔阿姨走,不知道名字的女人,年紀(jì)看來跟媽媽差不多,人人見了都會害怕的女人,陳春天像心疼著自己的媽媽那樣疼惜著她,沿著已經(jīng)毀損的鐵道慢慢地跟在她身后走著。女人嘴里總是呢喃著什么,忽悲忽喜,有時候還會突然對著天空大聲叫嚷起來,但陳春天聽不到她說的話語,在女人身后兩公尺左右的距離跟隨著,只能看見她仿佛皮影戲般在漸暗的天色里戲劇性扭動著肢體,以及那縈繞在空氣里破碎的呢喃與喊叫。直到天色終于完全變暗,陳春天才轉(zhuǎn)頭回家。
始終不知道那女人到底晚上睡在什么地方。
一個星期之后她終于忍不住問了媽媽。
“隔壁的阿姊說我還有一個弟弟對否?”她怯怯地小聲發(fā)問,那時候媽媽正踩著老舊的縫紉機縫著做加工的棉布手套。
“阿弟不是正在旁邊玩嗎?講嘿什么肖話?!眿寢尷^續(xù)踩踏縫紉機沒有抬頭看她。
“不是冬冬啦!是應(yīng)該叫做夏天的大漢弟弟?!彼凰佬牡刈穯栔?/p>
縫紉機趴搭趴搭的踏板聲突然停住,媽媽緩緩地把頭抬起來看著陳春天。
有那么一瞬間,這個眼前的媽媽,長著丹鳳眼、柳葉眉、挺秀鼻梁、瓜子臉,模樣秀麗、皮膚白凈初嫁入門被當(dāng)成村子里罕見美人的媽媽,多年前因為失去一個孩子而心神喪失的狀態(tài)再度將她籠罩,剎那間轉(zhuǎn)變了她的面容,在傍晚彌漫著晚飯花的香味的時刻,媽媽,在她眼中竟跟那個肖仔阿姨非常相似。
于是開始了她跟媽媽之間的秘密對話。
好像一開始了話題就停不下來,媽媽不斷對她訴說那個已經(jīng)夭折的嬰兒的事情。
“對喔!你還有一個弟弟,噓!不通去問你阿爸,他會生氣喔!”有時候是媽媽煮飯的時間,她一邊切洗著蔬菜一邊說話。
“這是媽媽跟你之間的秘密,你咒詛不講我才要告訴你。”但不等陳春天發(fā)誓,甚至沒有注意她的表情是否理解,媽媽已經(jīng)開始滔滔不絕地訴說起來。
“想起來心肝會痛到像被人硬挖出來輾碎了一樣啊!我可憐的囝仔,根本就不應(yīng)該打無去的?!?/p>
“彼個囝仔生作真水,我懷了他十一個月才生的,生下來就有八斤重,你生下來才三斤不足啊!阿弟的頭發(fā)又黑又濃密,你卻是個大光頭呢!弟弟兩只眼睛一生下來就是張開的,哭聲也特別大聲,甘那一落土隨時就要會走路了,又甘那隨時就會講話了喔!比你還要巧一百倍的囝仔,大家都說大漢以后一定是會做總統(tǒng)的人??!”或者是看完電視新聞爸爸去洗澡的時候媽媽把她抓到一邊來繼續(xù)。
她無法阻止媽媽的訴說。
每天下課回家,趁著各種爸爸不在旁邊的時刻,媽媽就把陳春天叫來,跟她說各種大弟弟的事情。
那其中有許多不可思議的部分,比如弟弟出生就長了兩顆門牙,又白又大,吸奶的時候會咬住她的乳頭讓她疼痛,比如弟弟那特別幽黑的大眼睛是怎樣閃爍著,比如媽媽對著弟弟說話的時候他還會搖頭晃腦表示聽得懂。比如媽媽信誓旦旦地說:“你阿弟一出生就會走路啦!大家都不相信,因為阿弟只會在沒有人的時候才會走給媽媽看。”
那孩子,陳春天的大弟弟,并沒有名字。“應(yīng)該叫做陳夏天,可是我覺這名字太平凡普通配不上這么特殊的孩子,跟你阿爸討論幾天,兩人還因此冤家起來,吵半天吵來吵去還是決定不了,結(jié)果阿弟還來不及取名字就打無去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