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春天自己把另一個辮子打好,一邊梳頭發(fā)一邊想著,原來是這樣?。∷幸粋€應該叫做陳夏天的弟弟,出生沒多久就死去了,這樣一切就都合理了,四個孩子按照春夏秋冬命名,每個都間隔兩歲,這樣簡單的命名方式是她爸媽單純的性格使然。但是她怎么可能完全沒印象呢?也不曾聽任何人提起,況且爸爸媽媽是如何將這件事掩蓋得密不透風毫無痕跡呢?其中又有太多不合情理的部分使她納悶。
她不斷地揣想著。越來越多細節(jié)浮現(xiàn),那未曾聽聞過的大弟弟的存在似乎越來越清晰只等待媽媽來證實。
好像曾經看過一張照片掛在爸媽的房間里,印象很清晰,她一直以為那是她自己的嬰兒照,如今想來,那應該就是夏天弟弟的照片了吧!因為她是早產兒,個頭一向矮小瘦弱,照片里的嬰兒卻是渾圓的大頭大眼睛胖胖的臉蛋,那根本不是她的臉??!怎么會一直以為是自己呢?后來那張照片跑到哪兒去了呢?
媽媽曾經為此“起肖”,所以那是個不可以提起的秘密!所謂的“起肖”是不是就像王聰明的母親那樣發(fā)作起來會在菜市場里對著雞鴨魚肉喃喃自語,或者胡亂地闖進某家店子里拿了東西就跑,更或者像許多謠言傳說的那樣在黑暗的田埂上跟路過的男人“胡亂來”?
或者是,一種比較安靜的瘋狂,正如她每天早晚上下學在鐵路旁總會遇到的那個短發(fā)女人,披頭散發(fā)、衣衫不整,老是臟兮兮怪模怪樣地盯著人看的,大家遠遠看見就會笑鬧著說:“肖仔來了!”然后拾起大大小小的石子土塊往那女人身上亂砸,隨后才一哄而散,曾經有落單的男同學被那女人抓住死命抱在懷里不肯放開?!拔业男母巫邪。 迸颂柦兄?,村里幾個大男人出來又打又罵地把同學拔出女人的懷里。陳春天經常偷偷瞧著那肖仔的臉,其實長得并不可怕,如果好好地梳洗過,應該是個蠻清秀的女人吧!她的媽媽曾經萬分同情地說過,那個女人是因為兒子被火車撞死了才起肖的,所以她許多年來每天都在那條以前是糖廠載運甘蔗的破舊鐵道上不斷地搜尋。“可憐啊撞得歸身軀都破糊糊變做一片一片逗不完整的肉塊啊,真可憐那做老母的女人提著一個籃子沿路撿她兒子破碎的尸體,但卻怎么都找不到兒子的頭蓋骨,欠那一塊頭蓋骨就沒辦法全尸,那女人每天又哭又號在鐵道上奔來走去,到尾就因為那塊找無的頭蓋骨把她逼到空癲去了?!眿寢屨f起任何事情都是巨細靡遺、生動萬分的,但媽媽從未用“肖仔”或“瘋子”來形容那女人,也不許家里三個兒女跟著村里的人起哄笑罵,有時候媽媽甚至會把自己的舊衣物洗好要陳春天在路上遇到女人時偷偷塞給她。此后許久她看見那瘋子手里提著的籃子都忍不住想要上去掀看,卻又驚慌地逃走,唯恐那里面真的裝了一堆破碎的血肉模糊的頭顱四肢。
陳春天不知道頭蓋骨是什么,但看見媽媽那無比同情憐惜的表情,總覺得心情好復雜。
難道媽媽那時候也像那個瘋子那樣瘋嗎?因為親生兒子早夭而喪失心神,所以媽媽可以體會那女人的痛苦?甚至,村人隱隱地謠傳媽媽可能悶死了剛落地的孩子,或者說這個來自嘉義的外地新娘,父母都是知書達禮的讀書人,模樣又長得特別秀麗,因此村人對于孩子早夭的事情仿佛終于找到難得的罪證那樣不由分說地設法想拿石塊丟擲她?她想到這里,禁不住渾身打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