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讀中學時校園里曾流行過送三種東西作生日禮物：沙漏、燭臺和杯子，竟然都與時間有關。沙漏是歷史悠久的計時工具，那時候的我們聽厭了化學老師口中的氫氧化銅、氧化鐵和氯化鈉，就趴在課桌上盯著染過色的細沙從頂端的玻璃球流向底端的玻璃球，流盡了，再把它翻過來，繼續(xù)瞅著，無聊的課堂似乎就于己無關了；也是同樣的道理我們迷醉于欣賞搖曳的燭光，燭火在昏暗的房間壁上投射出夸張的人影，像熊，像狼，像幽靈，緩緩地燒盡了，我們嘆一口氣，不情愿地打開房間里的日光燈。

大約是長大后才知道蠟燭跟死亡有直接的意義關聯(lián)，太多的天災人禍教會我們在轉(zhuǎn)發(fā)悼念信息時應當順手點上一支蠟燭；而沙漏的含義其實也很殘酷，雖說中國最先發(fā)明這項計時工具，但真正將其發(fā)揚光大的似乎是西方，我猜是因為細沙流淌的聲音與古希臘神話中“命運三女神”在梭機上紡紗的沙沙聲似曾相識。在古希臘神話中，“命運三女神”紡出的經(jīng)線和緯線正是凡人的生命之線：克羅索將線紡出，拉克西斯丈量長度，待到長度差不多了，阿特羅波斯揮起剪刀，在生命的終點掄刀一剪，一個生命便隕落了。

學生時代的我們并不確知時間的極限正是死亡，或者即便確知了也只是打個哈欠的功夫就足以釋然，因為死亡離我們還很遙遠，沙漏的聲音聽起來更像流動的音符而非死神的催促。隨后我們便流行起送第三樣禮品——杯子，諧音“一輩子”，意思是要做一輩子的好朋友。我的家中至今還零零落落堆著很多杯子，還有幾個杯子從未拆過封，有的朋友已經(jīng)天涯海角,有的朋友已經(jīng)杳無音訊，可悲的是我竟然怎么也想不起這幾個許下“一輩子”承諾的究竟是誰？

前年，闊別多年的小學同學借助如今發(fā)達的通訊方式重新聚首，共話當年時竟然生出同一種錯覺：從前的小學校園好大好大，從教學樓通往操場的地方有道水流湍急的瀑布，操場的后方是成片的廣袤樹林，而一下雨整個校園簡直堪比汪洋大海。小學自我們那一屆畢業(yè)后就不再招生，掛上“危房”的牌子荒廢了好些年，現(xiàn)如今改成一所學前教育機構，一到周末自有成群結隊的家長把自己的孩子送來此地。我們那晚喝了些酒，面紅耳熱，起了回去看看的興致，可是繞著校園走了一圈酒就醒了，所謂的“瀑布”不過是通往操場的三節(jié)臺階，落雨時水流順著臺階次第而下被我們看成是瀑布；而成片的樹林不過只兩棵樹，一棵石榴，一棵夾竹桃（得知夾竹桃有毒后，我們都以為碰過夾竹桃葉子的自己即將毒發(fā)身亡，在那天晚上滿懷悲傷地最后一次扮演爸媽的乖孩子），下雨發(fā)大水的時候確實淹過整片校園，可是要說水沒過我們的套鞋，再從套鞋和小腿之間的縫隙倒灌進去，如此悲慘的經(jīng)歷，在我的身上還未曾發(fā)生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