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適把他的這首英詩譯成文言以后,語意雖雅,但用典較多,再加上他有意地在詞義上偷天換日,反多了一層煙幕。特別是胡適已經在英詩前寫了一個序,繞了一大圈子,看似相思,說綺色佳的月,要過一個晝夜以后才能照到“故園桑梓”。然后,又特意在譯成中文后,附了一個跋,強調詞里的“你”乃意象中懸設的“你”,不必實有所指。他一貫的“障眼術”,使得歷來研究胡適的人都忽略了這首詩。周明之雖然在他的書里引了這首詩,但他完全沒有看出胡適的意思。①因此,我試著把它譯成白話,用胡適原題的《今別離》為名于下:
今別離
想當年,多年的別離,山川的阻隔,妳我依舊。明月照著妳,也照著遠方的我。當彼月圓時,月傳妳我心;彼情只有妳我知。
今夜月更圓——但阻隔著妳我的,已是那偌大的半個地球;罷了!試問?昂首觀星斗,妳我所見可相同?罷了!此月終不能再傳妳我心,因為——我在月下,妳卻日正當中。
把胡適的“障眼術”摘除以后,這首英文詩最令人怵目驚心的地方,在于它赤裸裸地道出了胡適的心境。這首詩的第一段,敘說那曾有的情絲,連山川都阻隔不了;那妳我心心相系,是到了“月傳你我心”的地步。然而,這些情絲以及那賴以傳情的月亮都已成過去。必須注意的是,胡適英文詩所用的時態(tài)是過去式,所以他說:“當‘彼’月圓時,月傳妳我心;‘彼’情只有妳我知。”第二段則急轉直下,用的時態(tài)是現(xiàn)在式,說那造成“妳”和“我”形同陌路的,不只是“那偌大的半個地球”,而是那心靈的阻隔;
“妳”和“我”不但所見的星斗不同,連那當年還可以傳心的月亮,也因為彼此各自處在晝夜顛倒的世界里——亦即,思想不同的世界里——而傳情不再。值得注意的是,胡適自己用《水調歌頭》的詞牌所譯成的中文,不但淡化了第一段里的情絲,而且偷天換日地抽掉了第二段里心靈阻隔的主題。
① Min-chih Chou,Hu Shih and Intellectual Choice in Modern China, p. 7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