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別人 第十章(2)

別人 作者:徐小斌


中午時分陽光反而暗淡了。他走進醫(yī)院的時候看見門口的垃圾桶,于是把那一小瓶治頭暈的藥扔進去了,沒準兒是毒藥呢,他想。他總算領(lǐng)教了女人的所謂愛情了——無非是一種包裝美麗的毒藥而已。他想,他在有生之年再也不可能與藥的主人見面了,那樣的話,他也許會控制不住殺了她的。

他回想起她向他坦白的那一刻,他突然發(fā)現(xiàn),她是那么老,那么丑陋,她的皺紋與白發(fā)都在陽光里纖毫畢現(xiàn),還有那一口被煙熏黑的牙齒——天哪,過去怎么竟然沒有發(fā)現(xiàn)這個,一想起他竟然與這么丑的老女人做愛,他簡直要吐出來了。

推開病房的門,他一驚,郎華、兒子和弟弟一家人都在這里,穿過他們的縫隙,他看見父親臉上蓋著的白布。

郎華哭喊著撲了上來:“你上哪兒去了?你上哪兒去了?。?!你這個該死的!你也學會騙人了!!你告訴我說昨晚在醫(yī)院,你到底上哪兒去了,今天人家醫(yī)院打了一上午電話,也沒找到你,老爺子死的時候是睜著眼!你知道他是惦著誰!你這個偽君子,你不答理我們母子倆也就罷了!你竟然舍得讓你們家老爺子睜著眼死!!……”

郎華還說了些什么,他都沒有聽清。他只是機械地摸向口袋,啊,手機還在,只是,他忘了開機了。他清晰地看見弟弟與弟媳鄙棄的眼神,然后,他覺得自己的面頰突然濕了,然后就是一陣無法克制的暈眩,他在失去知覺之前突然看見窗外陽光強烈,郎華的身影在強烈陽光的背景下舞動,有如一場慷慨激昂的皮影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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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從來沒像今天這么恐懼,她捂住心臟,好像不捂住那心就會血淋淋地蹦出來,越是不想看,她越是滿眼看到的都是塔羅牌上面的奇形怪狀的小丑和惡魔,一旦受魔力控制,生命就會變成一支離弦的箭,于是隕落就成為你的宿命?!呀?jīng)敗壞的腦子里突然出現(xiàn)了這么一句話,她知道自己已經(jīng)被魔力控制,她力量不足無法擺脫,她抓起電話不知該找誰,毫無辦法,只能找鈴蘭——那個讓她又討厭又無法離開的鈴蘭——她知道,目前世界上愿意做傾聽者的,只有鈴蘭一個,鈴蘭永遠可以在傾訴者那里找到快感。

果然,她的肝腸寸斷的傾訴引起鈴蘭的一陣狂笑:“哈哈哈……哈哈……你說讓我怎么說你好哇?!”鈴蘭故作高深地搖著她梳著光滑發(fā)髻的頭,“你看你都成了什么樣了?原來是為這個!這是十幾歲女孩的課題,怎么如今讓你來做?。吭鄣孟胂朐鄄皇鞘畮讱q,不是二十幾歲,不是三十幾歲,咱已經(jīng)過了不惑之年了對不?行了,既然過了不惑之年,咱也用不著那么些廢話了對吧?這么跟你說好不好?”鈴蘭擺了個姿勢,正對著她坐下,“男人,和女人,本來就是兩回事兒,明白嗎?女人每月只排一次卵,只有一顆卵子,而性交的時候,有幾億個精子風馳電掣地奔馳而來,要鉆進那顆卵子,跑得慢點的,自然就被淘汰了,而僥幸進入那個卵子的精子下一步要干嘛?它要擺脫!……懂嗎?這就是男人和女人根本的區(qū)別,男人進入得快,進入之后唯一的想法就是擺脫,而女人恰恰相反,她慢,但一旦男人進入,她所能做的最大努力就是包容!就是緊緊地把男人拽??!那粒進入卵子的精子跑不掉了,它被包容進去了,孕育了生命,而男人和女人不同的生理結(jié)構(gòu),被法律形式固定下來,這就是婚姻?!扁徧m得意洋洋地喘了口氣,“看你這兒亂的,連個干凈杯子都找不到!……”

“這么說,男人和女人結(jié)合之日,就是男人想逃跑之時?”

“差不多吧。所以說愛情的保鮮期充其量只有十六個月,你可以了,知足吧!……”鈴蘭望著老東家的一臉困惑,如指點迷津般惜字如金地說,“所以,你不能坐以待斃,你要做個偉大的女人!”

“你的意思是……”

“偉大的女人,首先一條就是愛自己,善待自己!男人不是跑得快嗎?偉大的女人叫他跑不掉!為什么,偉大的女人會為自己安排許多備份,偉大的女人會用智慧把所有的正選與備份統(tǒng)統(tǒng)擺平,然后根據(jù)自己的需要來安排他們出場的時間。告訴你個秘密,一個女人擁有多少男人,并不完全靠相貌年齡這些硬件,只有一條,就是把性與情分開,學會充分享受歡樂!而絕不能像你這樣,還沒怎的就先要了自己半條命!……你好好琢磨琢磨吧!”

何小船覺得自己徹底失敗了,她看著光彩照人的鈴蘭,覺得在鈴蘭面前,她只有高山仰止的份兒。

“你把他照片兒拿來瞧瞧。”鈴蘭威嚴地命令。

她急忙拿出他的照片,就是那張他在H城拍的,她要了好幾次才拿出來的普普通通的照片,鈴蘭看看那張照片,突然想逗逗自己的老東家,于是她古怪地一笑:“這人并不值得你這么要死要活啊,床上也一般。”

“你這么厲害?……看他的相貌就能知道他的床上功夫?”

鈴蘭又狂笑起來,笑得不可抑制:“完了,你算是徹底沒救兒了!……還是告訴你吧,我們到H城的頭一個晚上,他離開你就去找我了,我們做了一晚上,我還不知道他那兩下子?”

何小船這才把目光轉(zhuǎn)向照片上的那個男人,真的,那個男人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平常得不能再平常,那個男人是誰?剎那間她似乎認不出他來,他是一個與自己完全沒有任何關(guān)聯(lián)的人,他不過與她一樣,是個獨立的生命個體而已,對于她來講,他不過是別人,始終是別人,而對于他來講呢?她不可抑制自己好奇的聯(lián)想,答案是:對于他來講,她也照樣是別人,別人就是別人,別人永遠也不可能成為自己。

鈴蘭接下來說的什么,她已經(jīng)完全聽不清了,她甚至已經(jīng)記不得那天晚上鈴蘭是什么時候走的。她只記得,當恢復意識的時候,她掙扎著起來,找出一把剪子,把那一堆塔羅牌和他的照片一起統(tǒng)統(tǒng)鉸碎,扔進了垃圾桶。然后她打開電腦開始做設(shè)計,她必須做,她已經(jīng)接近一文不名了。

但是恐懼再次吞噬了她——黑暗中,電腦屏幕上再次顯現(xiàn)出塔羅牌的形狀,女教皇手執(zhí)權(quán)杖,目光炯炯地與她對視。

女教皇一定是偉大的女人吧。她想。

女教皇有著一雙美麗的藍寶石一般的眼睛,這雙眼睛正在慢慢把她洞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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