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關(guān)于魯迅的《鑄劍》 一 復(fù)仇 的文學(xué) 1 926 年 1 0 月 1 4 日夜 ，魯迅在廈 門大學(xué) 的宿舍編完輯人 這一年所寫二 十六篇 雜文 的《華 蓋集續(xù) 編》，在其末尾 寫下 了 這樣八句 “校訖記”： 這半年我 又看見 了許 多血和許 多淚 ， 然 而我 只有 雜感 而 已 o 多目揩 了，血 消 了； 屠 伯 們逍 遙 復(fù)逍遙 \' 用鋼 刀的 ，用軟 刀的 o 然而我只有 “雜感 ’’ 而 已 。 連 “雜感 " 也被 “放 進(jìn) 了應(yīng) 該 -Z--的 地 方 \' ， 時 \' 我 于是 只有 “而 已” 而 已 !附 錄 復(fù) 翌 年 4 月 8 日，在廣州黃埔軍官學(xué)校所作 的講演 《革命 時 仇 代 的文學(xué)》開頭部分 ，魯迅又表述 了同樣 的感慨 。他說 ，諸 君 與 要從 我這里 聽文學(xué) ，其 實(shí)說 不 出于諸君 有用 的東西來 。這幾 年 埋 在北京所 得 的經(jīng)驗(yàn) ，使 自己對 于一 向所抱 有 的文 學(xué) 觀 ，都 漸 漸 葬 地懷疑 起 來 。北 京 政 府 開 槍 打 殺 學(xué) 生 、文 禁 嚴(yán) 酷 的 時 候 ，我 想 ：文學(xué) 這種 東西是 最 無 用 者 所 為 的 。有 實(shí) 力 的人 并 不 開 口， 就殺人 ，只要講幾句話 ，就要 被殺 ；即使幸而不被殺 ，天天 吶 喊 ，叫苦 ，鳴不平 ，而有實(shí)力 的人仍然壓迫 、虐待 、殺戮 ，沒 有辦法對付他們 ，這文學(xué)究竟有什 么益處 呢 ? 當(dāng)然 ，在這篇講演 中 ，魯迅并非不談 文學(xué) ，毋 寧說他 提 出 了重 要 的文 學(xué) 論 ，其 中論 及 “大 革 命 ”之 前 出現(xiàn) “反 抗 " 與 “復(fù)仇 " 的文學(xué) 的部 分就應(yīng) 予 以注意 。魯 迅說 ，許 多 民族都 在 “大革命 " 前 出現(xiàn) 對 于社 會 現(xiàn) 狀 叫苦 、鳴 不 平 的文 學(xué) 。但 只有 這種文學(xué) 時 ，這個 民族 還 沒 有 希 望 。有 些 民族 因?yàn)?叫苦無 用 ， 連苦也不 叫了 ，成 為沉 默 的 民族 ，漸漸 衰頹下 去 。然 而 富于反 抗性 、強(qiáng)有力 的民族 ，覺悟起來 ，變哀 音 為怒 吼 。革命爆 發(fā) 的 時代一 近 ，文學(xué)便每每帶有憤怒之音 ，便 有反抗 與復(fù)仇 的文學(xué) 產(chǎn) 生 。蘇俄革命 發(fā)生前 ，即有些 這類 的文學(xué) 。 魯迅 的《鑄 劍》 據(jù) 收入 《故事新 編》 時篇 末 所 記 是 1 926 年 1 O 月所作 。《 <故事新 編 > 序 言》 (1 935 年 ) 里 也 說 “剛寫 了《奔月》 和 《鑄 劍》—— 發(fā) 表 的那 時題 為 《眉 間尺》，—— 我便奔 向廣州 " ，所 以一般認(rèn) 為篇末 所記 是 可信 的。但 《魯 迅 日記》 1 927 年 4 月 3 日記有 “寫完 《眉 間赤》" (《眉 間赤》是 《眉 間尺》之誤記 )，便 引 起 了異 議 ?，F(xiàn) 在 ，人 們 更 容 易 認(rèn) 為 ， 作 品構(gòu)思 于廈 門 ，寫 至 中途 ，作 者遷往 廣 州 ，全篇完成 于 日記。司 人 fL=一 與 。司 鬼 所 記 的 1 92 7 年 4 月 3 日。Ⅲ然 而 ，在 篇 末 所 記 的 1 926 年 1 0 月 【L一 這 一 時 間里 面 ，與 其 說 反 映 了編 輯 《故 事 新 編 》 時 記 憶 的模 的 糾 糊 ，毋 寧說 在魯 迅 的記 憶 里存 在 著某 種 x-,j-《鑄 劍》 的構(gòu) 思 起 過 葛 重 要 作 用 的東 西 這種 可 能性 。也 就 是 說 ，魯 迅 1 O 月 1 4 日編 完 ．《華 蓋集 續(xù) 編》 寫 《小 引》 與前所 引述 的八 句 “校訖 記 ”，同月 30 日寫 收 入 1 925 年 以前 (包 含 留 日時 的 文 言 論 文 ) 的 23 篇 評 論 的 《墳》 的 《題 記》，翌 月 11 日又 作 《寫 在 <墳 > 后 面》 時 的那 種 心靈 大 活 動 ，又促 使 他 創(chuàng) 作 了 《鑄 劍 》。這 個 短 篇 因 作 者 去廣 州 的 決 斷 與 《奔 月 》 的 執(zhí) 筆 (1 2 月 ) 而 一 時 中 斷 ， 翌年 在 廣 州 續(xù) 寫 ，完 成 于 4 月 3 日。我 認(rèn) 為 這 樣 看 更 接 近 現(xiàn) 實(shí) 。 魯 迅 的 “復(fù)仇 的文學(xué) " ，在 1 925 年起 便 將 魯 迅 自身 卷 入 其 漩 渦 的 中 國 現(xiàn) 代 史 的 激 流 中 結(jié) 晶 成 《鑄 劍 》。 在 《燈 下 漫 筆》 —— 把 中 國歷史 歸 結(jié) 為 “想 做 奴 隸 而不 得 的時代 ” 與 “暫 時做 穩(wěn) 了奴 隸 的時代 " 的循 環(huán) ，呼 吁青 年 “創(chuàng) 造 這 中 國歷 史 上 未 曾有 過 的第 三樣 時代 " 的著名 雜 文—— 中 ，魯 迅 引用 了古 語 “時 日曷喪 ，予 及 汝 偕 亡 ”。 同 出典 于 《 尚書·湯 誓 》 的這 句 話 略有 不 同 ，《孟 子·梁 惠 王 上》 中孟 子 所 引為 “時 日害 喪 ，予 及 汝偕 亡 ”。試 從 朱 子 的 《孟 子 集 注》 來 看 一 下 這 句 話 的代 表 性 ’的解 釋 。孟 子 認(rèn) 為 “ 日” 指 夏 桀 。朱 子 對 此 表 示 認(rèn) 同 ，解 釋 說 ：“桀 嘗 自言 ，吾 有 天 下 ，如 天 之 有 日。 日亡 吾 乃 亡 耳 。 民 怨其 虐 ，故 因其 自言 而 目之 日 ：此 日何 時亡 乎 ? 若 亡 ，則 我 寧 與之俱 亡 。蓋 欲其 亡 之甚 也 ?！薄稖摹?里 的原 文 ，其 主 旨是 說 古 代 人 民對 暴 君 的怨恨 之 深 ，為使 暴 君 滅 亡 ，寧可 與之 同歸 于 盡 。但 在 《燈 下 漫筆》 里 ，征 引 了這 句話 ，卻 做 了下 面 這 樣 的附 錄 復(fù) 論 述 ： 冼 “時 日曷喪 ，予及 汝偕 亡 !" 憤 言 而 已，決 心 實(shí)行 與 的 不 多見 。 實(shí) 際上 大概 是 群 盜 如 麻 ，紛 亂 至極 之 后 ，就 埋 有 一 個較 強(qiáng) ，或較聰 明 ，或較狡 滑 ，或是 外族 的人 物 出 葬 來 ，較 有秩序地 收拾 了天 下。厘 定規(guī) 則 ：怎樣服 役 ，怎 樣 納糧 ，怎樣磕 頭 ，怎樣頌 圣 。而且這規(guī) 則是 不像 現(xiàn) 在 那樣 朝 三 暮 四 的 。 于是 便 “萬 姓 臚 歡 ” 了；用 成 語 來 說 ，就 叫作 “天 下 太 平 "。 孟 子所說 的 “一治一亂 " (《孟子·滕文公》) 就這樣被看做 上述兩種時代 的循環(huán) ，換言之 ，即 “中國人 向來就沒有爭 到過 ‘人 ’的價格 " 的歷 史 。沖 突尖 銳 的北 京 女 師 大 風(fēng) 潮 ，不 久 發(fā) 生于上海 、波及全 國的五卅運(yùn)動 ，女師大斗爭 的勝利 ，國民革 命的進(jìn)展 ，“三一八 慘 案 ”等一 系列 歷 史 性 事 件 的直 接 、間接 的體驗(yàn) ，逐漸改變 了魯迅對現(xiàn)實(shí)認(rèn)識 的基調(diào)與色彩 ?！稛粝侣?筆》一周后 的文章里就 已經(jīng)能夠看到如下 的言辭 了 ： 我 們 聽到呻吟 ，嘆 息 ，哭泣 ，哀 求 ，無 須吃 驚 。見 了酷烈 的沉默 ，就應(yīng)該 留心 了；見有什 么像毒蛇似 的在 尸林 中蜿 蜒 ，怨鬼 似 的 在 黑 暗 中奔 馳 ，就 更 應(yīng) 該 留 心 了：這在豫告 “真的憤怒”將要 到 來。 (《雜感》，1 925 年 ) 學(xué) 生們 的斗爭與包含魯迅在 內(nèi)的教師 陣營的支援 ，加之新 的政治變化 ，11 月末在 臨時校舍堅(jiān)持上課 的學(xué)生們 返 回本 校 ， 不久 ，新 校 長上任 ，北京 女 師 大風(fēng)潮 以學(xué) 生 的勝 利 告 終 。8 月 間被教 育部長章士釗免去教育部僉事 的魯迅 ，訴諸法律 ，1 926。司 人 B=一 與 ‘ 司 鬼 年 1 月接 到 復(fù) 職令 ，事 實(shí) 上 獲 得 勝 利 ?？?是 ，3 月 受 到 “國 民 B=一 革命 ”影 響逐 漸 接 近 國 民黨 的馮 玉 祥 的 國 民軍 ，同 以 日本 為 后 的 糾 援 的張作 霖 發(fā) 生 沖突 ， 日本 的介 入使 沖突 國際化 ，八 國列 強(qiáng) 向 葛 段祺 瑞 政 府 發(fā) 出最 后 通 牒 ，要 求 國 民軍 撤 退 。北 京 市 民 、學(xué) 生 憤 而請 愿 ，抗 議 列 強(qiáng) 干 涉 中 國 內(nèi)政 ，不 意 竟 遭 段 執(zhí) 政 衛(wèi) 隊(duì) 槍 擊 ，死 四十七 人 ，傷 一 百 五 十余 人 ，是 為 “三 一 八 慘 案 ”。犧 牲 者 中有 兩 名 是 北 京 女 師 大 學(xué) 生 ，魯 迅 震 怒 ，竟 至 數(shù) 日不 食 、 沉 默無 言 。魯 迅 自身 也 上 了官府 的黑 名 單 ，8 月 旋 往 廈 門去 謀 新 的 生 活 。慘 案 當(dāng) 日，魯 迅 在 《無 花 的 薔 薇 之 二 》 中 寫 道 ： “墨 寫 的謊 說 ，決 掩 不 住 血 寫 的事 實(shí) 。血 債 必 須 用 同物 償 還 。" 4 月 1 日，他 又 寫 下 紀(jì) 念 犧 牲 者 之 一 的劉 和 珍 的名 篇 《記 念 劉 和珍 君 》。這 篇 散 文 顯 現(xiàn) 出魯 迅 在 “艱 于 呼 吸 視 聽 ” 的 悲 憤 之 中 ，勉 力 支 撐 著 自己 同現(xiàn) 實(shí) 對 峙 的 戰(zhàn) 斗 姿 態(tài) ，也 呈 示 出 20 年 代 中 國散 文 的極 致 。并 且 ，在 我 們 從 中聽 到 “我 不 知 道 這 樣 的 世 界 何 時是 一 個 盡 頭 ” 的悲 憤 之 辭 的下 列 引 文 里 ，道 出 了魯 迅 的 “復(fù)仇 文學(xué) " 向中國古代 復(fù)仇 故 事 “眉 間尺故事 " 尋求 題 材 的必 然 性 及 其 基 本 趨 勢 。 我 向 來是 不 憚 以 最 壞 的 惡 意 來推 測 中 國人 的 。但 這 回卻 很 有 幾 點(diǎn) 出于我 的 意 外 。 一 是 當(dāng)局 者 竟 會 這 樣 地 兇 殘 ，一 是 流 言 家 競 至 如 此 之 下 劣 ，一 是 中 國 的 女 性 臨 難 競 能 如 是 之 從 容 。 我 目睹 中 國女 子 的 辦 事 ，是 始 于去 年 的 ， 雖 然 是 少 數(shù) ，但 看 那 干 練 堅(jiān) 決 ，百折 不 回 的 氣概 ， 曾經(jīng)屢 次 為 之 感 嘆 。 至 于這 一 回在 彈 雨 中互 相 救 助 ， 雖殞 身 不 恤 的 事 實(shí) ，則 更 足 為 中 國女 子 的 勇毅 ， 雖遭 陰謀 秘 計(jì) ，壓 抑 至附 錄 復(fù) 數(shù) 千 年 ， 而 終 于沒 有 消 亡 的 明證 了 。 冼 寫 于 1 92 5 年 1 月 1 日的散文詩 《希望》，透露 出一種 孤獨(dú) 與 的意志 ：抒情 主人公 “身 中的青 春 " 已經(jīng)失 去 ，又知道 了也 失 埋 去 了“身外 的青春”，就 由吃驚到?jīng)Q心 ：縱使一擲 自身 的遲暮 ， 葬 也要 同 “暗夜 " 肉搏 。但是 ，北京女師大 的斗爭 ，顯示 出 “身 外 的青春”確實(shí)存 在 且 正 在 成 長 。對 這 種 青 春 濫 加 虐 殺 的暴 行 ，將 “非人 間” 的殘酷 同敢 于挺身與此 肉搏 的 “青春”形象 深刻地 印在 了魯迅 的心上 。1 926 年 10 月 ，他 在 時代 大轉(zhuǎn) 變 的 預(yù)感 中 ，再次咀嚼 “濃黑 的悲 涼 "，把 這 篇 古人 留下 的 同歸 于 盡 的故事注入新 生命 的 《鑄劍》 的構(gòu)思付之筆端 。 二 眉 間尺故事 關(guān) 于 《鑄 劍》 (最 初 發(fā) 表 于 1 927 年 4 月 25 日、5 月 1 O 日 《莽原》半月刊第 二卷第八 、九期 時題 為 《眉 間尺》) 的 出典 ， 魯迅在信 中回答徐懋 庸 說 ：“《鑄 劍》 的 出典 ，現(xiàn) 在 完 全 忘 記 了 ，只記得原文 大 約 二 三 百 字 ，我 是 只 給鋪 排 ，沒 有 改 動 的。 也許 是 見 于唐宋 類 書 或 地 理 志 上 (那 里 的 “三 王 冢 ” 條 下 )， 不過 簡 直 沒 法 查 。" (1 936 年 2 月 1 7 日信 ) 對 增 田涉 也 答 復(fù) 說 ：“《故事新編》 中的《鑄劍》，確是寫得較為認(rèn) 真 。但是 出 處忘記 了 ，因?yàn)槭侨〔挠谟?時讀 過 的書 ，我想也許是在 《吳越 春秋》或 《越絕 書》里面 。 日本 的 《中 國童話 集》 之類 也 有 ， 記得是 看 過 的 。" (1 936 年 3 月 28 日信 ) 其 中 ， 《吳 越 春 秋 》 的現(xiàn)存 本 里 ，《闔 閭 內(nèi)傳 》 記 述 了吳 國刀 工 干將 和 妻 子 莫 邪 合 力打造兩 口劍 的過程 ，《越 絕 書》 里 的 《越 絕外 傳 記 寶劍》 敘。司 人 lL一 與 。司 鬼 述 了名工 干將 與歐冶 子 為楚 王打 造 三 口劍 的故 事 ，僅 此 而 已 ， 墜一 都不是眉 間尺 的故事 。據(jù)藤井省三考證 ，《中國童話 集》 系池 的 糾 田大伍 編 ，1 924 年 東 京 富 山房 版 ，其 中 的 《眉 間 尺》 是 源 于 葛 《楚王鑄劍記》 (明桃 源居士編 《五朝小說》所收 ，假托后漢趙 曄作 。文本 與今 《搜 神記 》 二 十卷 本 所 收相 同 ) 的童話 。幽據(jù) 《魯 迅 日記》，他 是 1 925 年 8 月 11 日購人 《中國童話 集》 的 。 承傳 “眉 間尺故事 " 的代 表性 文獻(xiàn) 有 三篇 ：一篇 出 自輯 錄 佛家故事 的唐代類 書 《法苑珠林》 卷 三六 《搜 神記》，另兩篇 出 自宋代類 書 《太平御覽》卷三 四三 “兵部 " 里 的 《列 士傳》、 《孝 子傳》。這 三則 長 短 不 同 ，但 故 事 的基 本 構(gòu) 架 則 是 一 致 的。 曾經(jīng)一度散佚 、明代 重加輯 錄的 《搜 神記》 二 十卷本所 收 ，據(jù) 信取 自《法苑珠林》。⑧另外 ，《太平御覽》 三 四三 引 《列 士傳》 條下 ，注有 ：“《列 異傳》 日 ‘莫 邪 為楚 王作 劍 ，藏其雄 者 ’， 《搜 神 記 》 亦 日 ‘為 楚 王 作 劍 ’，余 悉 同 也 。" 所 以 ，魯 迅 在 《古小說鉤沉》 里輯人 《列異傳》佚 文 時 ，將 被認(rèn) 為 出于 《列 士傳》 的一篇 中的 “晉君 ”改 為 “楚 王 ”，將 “留其 雄 者 " 改 為 “藏其雄者 "。然 而 ，雖說 “余悉 同也 "，但 《法苑珠林》所 錄的出 自《搜神記》 的一篇 同《列士傳》里 的有所不 同。如上 所述 ，現(xiàn)存 《搜神記》二 十卷本 中的一篇 ，與 《法苑珠林 》所 輯 錄的相 同 ，另外 ，從 《中國小說史 略》論及 《搜神記》二 十 卷本 與所 征 引來 看 ，這也是進(jìn)入魯迅 視野 的本 文 。此外 尚有 一 篇金代 王朋 壽對 唐 人 于 文 政 的 《類 林 》 增 補(bǔ) 而 成 的 《類 林 雜 說》卷一 “孝行篇 ”所 錄 《孝子傳》 中的一篇 。這一篇較 《搜 神記》 中所收要詳細(xì) ，細(xì)谷草子認(rèn)為 ，作為 《鑄劍》 的直接 素 材 ，這一篇 毋 寧說 更 為合 適 (據(jù) 《魯 迅 日記 》 1 923 年 1 月 5附 錄 復(fù) 日記載 ，收三弟周建人所寄書一包 ，內(nèi)含 《類林雜說》二本 )。 貌 在考察 《鑄劍》 的素材的場合 ，細(xì)谷草子的見解具有極為重要 與 的意義。④但我認(rèn)為，如果不是硬要限定直接的素材、認(rèn)定底 埋 本 ，而是把 以上 四篇與池 田大伍 的《眉間尺》都看做進(jìn)入 了魯 葬 迅 的視野 ，總該足夠 了吧 。在 這 里 ，讓 我 們從 《搜 神 記·三 王 墓》 的梗概來看一下 “眉 間尺故事 " 的概要 ： 楚 國的 刀工 干將 莫 邪奉 楚 王之 命 鑄 劍 ，三 年 方 成 。 干將預(yù) 感將遇 害 ，便 藏起雌雄二劍 中的雄劍 ，僅 拿雌劍 去 見 楚 王 。楚王 由 占 卜得 知 劍 本 雌 雄 一 對 ，今 僅 見 其 一 ，便 殺 了干將 。遺腹 子 赤 比長成 少年 ，從 母 親 口中得 知 父親遺 言 ，挖 出埋 藏 的雄 劍 ， 日思夜 想復(fù)仇 。 某夜 ，楚王夢見一眉 間廣尺 少年 前 來復(fù)仇 ，遂 懸 賞 千金捕 之 。赤 比逃入 山 中，且歌 且行 ，遇 一行人 ，問他 何 故 歌 哭 如 此 之 悲 。 赤 比告 之 復(fù) 仇 之 志 。行 人 說 ，“若 把 你 的 頭與 劍 給 我 ，我 將 替 你 復(fù) 仇 ”。赤 比 當(dāng) 即 自刎 ， 兩手捧 頭及 劍 奉 之 ，聽到行 人 對他 發(fā) 誓 “決 不 負(fù)子 ”， 才 仆 然 倒 地 。 行 人 帶著赤 比頭去見 楚王 ，楚王 大喜 。行人 讓 準(zhǔn)備 大鍋 ，將 赤 比頭放 入 沸 水 中煮 。但 三 El三夜 煮不 爛 ，頭 踔 出沸 水 ，躓 目大怒 。行 人 說 ：“此 兒 頭 不 爛 ，愿 王 親 往 觀 看 ，必爛 ?！背?王一到鍋 前 ，行人 一劍 Jr,L 下楚 王 頭 ， 落入 沸 水 中 ，隨后 自刎 ，頭也 落入 沸 水 。三 只 頭 49,爛 ， 不 可識 別 。 臣屬們 將 煮爛 了的 肉分 而葬之 ，故 通 名 “三 王 墓 "。今 在 汝 南北 宜春 縣界 。。司 人 墜一 與 。司 鬼 在魯迅 的 《鑄劍》里 ，赤 比寫作 “眉 間尺 ”，干將 莫 邪 不 墜一 記 名 ，楚 王也單稱 “國王 "。作 品 的整 個 結(jié) 構(gòu) ，除 了插 入 眉 間 的 糾 尺與行人 (“黑色人 ") 所 唱 的稀 奇古怪 的歌之外 ，幾乎沿用 了 葛 上 面引述 的故事梗概 ，只是有若 干場 面部分地 出 自其他傳承 。 其 一 ，國王命 眉 間尺之 父鑄 劍 ，是 因?yàn)橥蹂?了鐵 柱之 后 受孕 ，生下一塊 純青透 明的鐵 ，國王想用這 “異寶 " 造 劍 。其 二 ，鼎 中的眉 間尺頭與 國王頭不僅被煮 ，而且 其 間還有激烈 的 嚙戰(zhàn) ，看 到眉 間尺處境不利 ，黑 色人 才 自刎助 陣 。 這兩個 細(xì)節(jié) 的素材 ，均見之 于 《類林 雜說》所 錄的 《孝 子 傳·眉 間尺 》： (1 ) 楚 王妃 ，夏抱鐵 柱 以取 涼 ，心有所感 ，遂孕 ，后 產(chǎn)一 鐵 。楚 王命莫邪 以此鐵鑄 雙劍 。 (2 ) 二 頭相 嚙 ，客恐 眉 間尺不勝 ，乃 自以劍擬頭 ，頭 墮鑊 中 ，三 頭 相 嚙 。 細(xì)谷 草 子 認(rèn) 為 《鑄 劍》 的直 接 素材 取 自《類 林 雜 說 》 的 《孝子傳》佚文 ，最 大根據(jù) 就在 這 里 。 (1 ) 是 《瑯邪代 醉篇》 (明張鼎思撰 ) 與 《事物鏡原》 (清 陳元 龍撰 ) “武備類 ”所 引 的《列士傳》佚文 ，(2 ) 在 《太平御覽》卷三六 四所 錄的 《吳 越春秋》佚 文也 能見 到 ，尤其后者 當(dāng)然進(jìn)入 了魯迅 的視 野 。但 是可 以說魯迅 的確是根據(jù) 《類林雜說》才去從 中尋找依據(jù) 的。 可是 ， 《 鑄 劍》 里 也 有 《類 林 雜說》 中未 見 而 《搜 神 記》 可見其傳 承 的重要 場 面 。這 就是 眉 間尺 把 自己 的頭 交 給 “客 " 的場 面 ?！额?林 雜 說》 中 的敘 述 是 ：客 日 ： “ 欲 子 頭 與 子 劍 。" 眉 間尺乃 與之 頭 與劍 ?！端?神記》 的敘 事則是 ：客 日 ：“聞王 購 子頭千金 ，將 子頭 與劍來 ，為子 報 之 ?！眱?日 ：“幸 甚 !” 即 自附 錄 復(fù) 刎 ，兩手捧頭及劍奉之 ，立僵 。客 日：“不負(fù)子也 ?！庇谑鞘?仇 ．／f t-。后 者 的場 面 描 寫 中 ，眉 間尺 主 體 性 的決 斷 與 行 為 明 晰 可 與 見 ，他 的復(fù)仇意志與對 “客 " 的信托象征性地表現(xiàn) 出來 ，給人 埋 以極強(qiáng)烈 的印象 。 葬 在 《鑄劍》里 ，這一場面加進(jìn) 了黑色人告訴他參與眉 間尺 復(fù)仇 的動機(jī) 的話語 ，構(gòu)成 了作 為 “思想劇 ” (而非 “情節(jié)劇 ”) 的 《鑄劍》 的最重要 的場面。稍后再做這方面的考察 ，先來試 看 一下眉 間尺對于黑色人 的信托是怎樣被描寫 的 ： “好 。但 你 怎 么給 我報 仇 呢 ?” “只要 你 給 我 兩 件 東 西。” 兩 粒 膦 火 下 的 聲 音 說 。 “那 兩件 么? 你 聽 著 ：一是 你 的劍 ，二是 你 的 頭 !” 眉 間尺 雖然覺得 奇怪 ，有 些狐疑 ，卻 并不吃 驚 。他 一 時 開 不得 口 o “你 不要疑心我將騙取你 的性命和 寶貝?！卑?中的聲 音 又嚴(yán) 冷地說 。“這 事全 由你 。你信 我 ，我便 去 ；你 不 信 ，我便 住 ?！? 接下來是黑色人對眉間尺詢 問幫他復(fù)仇 的動機(jī) 的回答 ，而其后 有 如 此 描 寫 ： 暗 中的聲音剛剛停止 ，眉 間尺便舉手 向肩 頭抽取 青 色的劍 ，順手從后 項(xiàng) 窩向前一 削 ，頭顱 墜在地 面的青 苔 上 ，一 面將 劍 交給 黑 色人 。 “呵呵 !”他 一手接 劍 ，一手捏 著頭發(fā) ，提起 眉 間尺 的 頭來 ，對 著那熱的死掉 的嘴 唇 ，接 吻 兩次 ，并且 冷 冷 地 尖 利 地 笑 。‘ 司 人 D= ；， 與 。黽 鬼 在 這 個 古 人 使 之 結(jié) 晶 的信 托 的象 征 中 ，怨 恨 純 化 、升華 為 B===j 復(fù)仇 精 神 ，魯 迅 的精 神 與此 發(fā)生 強(qiáng) 烈 的共 鳴 ，給古典式 的簡 古 的 糾 之 美 注 入 了新 的 生 命 。 葛 還有 一 個 設(shè) 定 是 《搜 神 記 》 里 沒 有 ，而 見 之 于 《類 林 雜 說》 的 。這 就 是 獻(xiàn) 于 楚 王 的雌 劍 每 憶 及 雄 劍 便 發(fā) 鳴 聲 。原 文 為 ：“莫 邪 乃 留雄 ，以雌 進(jìn) 楚 王 。劍 在 匣 中 ，常 有 悲 鳴 。王 問 群 臣 ，答 日 ，劍 有 雌 雄 ，鳴 者 為 雌 ，憶 雄 而 發(fā) 。王 大 怒 ，即 收 莫 邪 殺之 ?！边@ 一傳 承 另外 也見 之 于地 理 書 《吳 地 記》 (唐 陸 廣 微 撰 )。乍 看 起 來 ，《鑄 劍》 里看 不 出同樣 的設(shè) 定 。但 它作 為把 愛 與死 的戲 劇 沖 突嵌 入 這 個 復(fù)仇 故 事 的重要 支 柱 ，深 藏 在 黑 色 人 與 眉 間尺 離 奇 古 怪 的歌 聲 之 中 。對 此 ，稍 后 再 作 考 察 。⑨ 三 黑 色人 與眉 間尺 《鑄 劍 》 基 本 上 沿 用 了古 代 眉 間 尺 故 事 的框 架 ，但 登 場 人 物 每 一個 都 賦 予 了鮮 明 的性 格 。 國王 為 殺 敵 防身命 刀 工 用 王 妃 所 生 的鐵 塊 打 造 一 把 劍 ，他 疑 心 重 ，又 極 殘 忍 ，為 了防止 名 工 去 為別 人 打造 超 出此劍 的名劍 ，竟 將 打造者 作 了這 劍 的第 一 個 血祭 者 。不僅 如 此 ，而且 唯恐 “鬼 魂 ”作怪 ，還將 身首 分 埋 在 前 門和后 苑 。刀工傾 其 三 年 精神 ， 日 日夜 夜 地 鍛 煉 ，終 于鑄 成 純 青 透 明宛 如 冰 的兩 口寶 劍 。名 工 預(yù) 見 到 自己 的命 運(yùn) ，x-,J-妊 娠 中 的妻 子 留下 等 孩 子成 人 后 教 他 復(fù)仇 的遺 言 ，留下雄 劍 ，只 帶 雌 劍 奔 赴 王城 。刀工 之 妻 獨(dú) 立撫 育 兒 子 ，待 其 成 人 之 日才將 這 一 切 告 訴 給 他 。 眉 間尺 被 描 寫成 本 來 性 格 平 和 而優(yōu) 柔 、連 殺 死 捕 到 的老 鼠附 錄 復(fù) 都逡巡 的少 年 。盡 管他 得 知父 親遺 言后 決 意 復(fù)仇 ，但 徹 夜 未 勱 眠 ，腫著 眼眶奔赴王城 。當(dāng)他將要接近 國王 隊(duì)列時 ，在看客 的 與 人墻 中突然被什 么人抓住 了腳 絆 了一跤 ，跌 在一個 干癟臉 的少 埋 年身上 ，被起 哄 的看 客 團(tuán)團(tuán) 圍住 動 彈不得 。正 當(dāng)此 時 ，突然 出 葬 現(xiàn) 的黑色人解 了他 的圍。但是他一 聽黑色人 的索求 ，便 毫不躊 躇 地 把 自己的頭 與劍 獻(xiàn) 出 。 黑 色 的人被描 寫成黑須 黑發(fā) ，瘦得 如鐵 ，眼睛在黑須黑 發(fā) 問如磷 火 (鬼火 ) 般炯炯發(fā)光 ，聲音好像貓 頭鷹 。這個 “黑 色 的”人 ，與 《過 客 》 ( 1 92 5 年 ) 里 的 “過 客 ”、 《孤 獨(dú) 者 》 (1 925 年 ) 里 的魏連 殳等 同屬 一 個 人 物 系列 。據(jù)說 ，講 壇 上 的 魯迅 ，也是 須 、發(fā) 連 同衣 著 全 黑 的形 象 。⑨另 外 ，他 喜 歡 貓 頭 鷹 ，每每把 自己 的文 章 比作 他 人 忌 諱 、討 厭 的 “惡 聲 " —— “梟鳴”，并 因其 風(fēng) 貌 而 有 貓 頭 鷹 的 綽 號 。07 作 品 中 的 黑 色 人 ， 對 國王稱 自己名 叫 宴 之 敖 者 ，生 長 在 汶 汶 鄉(xiāng) 。 “汶 汶 " 語 出 《楚 辭·漁父》 中屈 原 所 說 “安 能 以身 之 察 察 ，受 物 之 汶 汶 者 乎”，王逸作 注說 ，意為 “蒙塵垢 " ，與表示 潔 白的 “察察 ”相 叉,-j-。這樣 看來 ， “汶 汶 鄉(xiāng) " 就 是 “潔 白受 污 之 地 " 的 意 思 了。 “宴之敖者 " ，本是 1 924 年 9 月 魯 迅 輯 成 《俟 堂磚 文 雜 集》 一 書作題 記用 的筆名 ，宴 字 由 ^ (家 )、 日、女 組 成 ，敖 的古 字 由出 、放組成 ，所 以這 一 筆 名 有 被 日本 女 人 從 家 中逐 出之 意 ， 暗指 由于周作人妻羽太信子 的 “讒 言 " ，魯迅 與作人兄弟決 裂 ， 搬 出 了北京八 道灣 的家 。這些事情 ，給我們 以啟示 ：在這個 黑 色人 身上有魯 迅 自身 的投 影 。最 明顯 地 映 出魯 迅 如 此 影 子 的 ， 是黑色人 向眉 間尺告 白他參 與眉 間尺復(fù)仇 的動機(jī) 。 “但 你 為 什 么 給 我 去 報 仇 的 呢 ? 你 認(rèn) 識 我 的 父 親。司 人 B===口 與 。司 鬼 么 ? ” I!===鼻 “我 一 向認(rèn) 識 你 的 父 親 ，也 如 一 向 認(rèn) 識 你 一 樣 。 4_e- 的 糾 我 要 報 仇 ，卻 并 不 為 此 。 … … 你 還 不 知 道 么 ，我 怎 么地 葛 善 于報 仇 。你 的 就 是 我 的 ；他 也 就 是 我 。我 的魂 靈 上 是 有 這 么 多的 ，人 我 所 加 的 傷 ，我 已經(jīng) 憎 惡 了我 自己 !” 黑色人 要 為 眉 間尺 而 復(fù)仇 ，是 因?yàn)槟浅?人 也是 他 自身 的仇 人 ，但 那 仇 人 也 是 4"g 自身 。他 是 復(fù)仇 者 同時也 是仇 人 ，他 已憎 恨 他 自身 ，4"g 的報仇 是 在 消仇 的 同時 也 消泯 4"g 自己 。黑 色人 的 話 語 以 民間故 事 的剛健 風(fēng) 格 道 出 了這 種 同歸 于盡 的思 想 。 即使 它啟 迪讀 者各 種 各樣 的思 考 ，但 也 并 不 因此 妨 礙作 品 的 自立 。 可是 ，在 這 里 還 是 從 魯 迅 1 92 5 年 以來 的思 想 演 進(jìn) 中探 求 一 下 黑 色 人 孕 育 的脈 絡(luò) 。魯 迅早 在 1 924 年 9 月 24 日寫 給 李 秉 中的信 里 就說 過他 憎 惡 自己 的話 ：“我 很 憎 惡 我 自己 ，因?yàn)?有 若 干 人 ，或則 愿 我 有 錢 ，有 名 ，有 勢 ，或 則 愿 我 隕滅 ，死 亡 ， 而我 偏 偏 無 錢 無 名無 勢 ，又不 滅 不 亡 ，對 于各 方 面 ，都 無 以報 答 盛 意 ，年 紀(jì) 已經(jīng) 如 此 ，恐 將 遂 以如 此 終 。我 也 常 常 想 到 自 殺 ，也 常 想 殺 人 。" 這 種 心 情 ，表 露 出他 在 《狂 人 日記 》 (1 9 1 8 年 ) 時代 所 確 立 的思 想 —— 一 言 以蔽 之 ，“ 自己背 著 因襲 的重 擔(dān) ，肩 住 了黑 暗 的 閘 門 ，放 他 們 到 寬 闊光 明 的地 方 去 " (《我們 現(xiàn) 在 怎樣 做 父 親》，1 9 1 9 年 ) 這 一 名 言 所 表 明 的魯 迅 式 的 “進(jìn) 化論 ”，在 碰 壁 之 后 正 在 產(chǎn) 生 著 裂 痕 。盡 管 如 此 ，他 在 “敵 " 、 “我 ”、“友 " 的關(guān) 系 中 尚難 以確 定 包 含 “我 ” 在 內(nèi) 的三 者 的位 置 。三 者 的關(guān) 系處 于不 能 把 握 的 幽 暗之 中 ，于此存 在 著 魯 迅 的 苦 惱 與 寂 寞 。 到 了 1 92 5 年 ，．女 師 大 風(fēng) 潮 等 一 連 串 的事 件 把 魯 迅 卷 人 了附 錄 復(fù) 激烈 的論 爭 之 中。論 爭 給他 自身 帶 來 “靈 魂 的荒 涼 和粗 糙 " 仇 (《華蓋集·題記》，1 925 年 )，另一方面 ，也給他 的文章 留下風(fēng) 與 沙 中的瘢痕 ，讓他 自己時時撫摩 而 自愛 ?！队浤顒?和珍君》一 埋 文 明確顯示 了魯 迅 的 “敵 人 ”是 “殘 酷 " 的 “當(dāng)局 者 " ，即軍 葬 閥政府 的當(dāng)權(quán)者 (這里 當(dāng)局者也包含 以《甲寅》為陣地 的復(fù)古 派文人章士釗 )，與 “卑劣”的 “流言家”，即《現(xiàn)代評論》雜 志的陳源等 “正人君子”。后者在魯迅看來 雖披有 歐美 風(fēng)格 的 新裝 ，但與 “傳統(tǒng) 的鬼魂 " 不 自覺地勾連在一起 ，他們與大權(quán) 在握 的舊時代 的代表者之 間 ，在本質(zhì)上 只有 “軟刀子”與 “鋼 刀” 的區(qū)別 。魯 迅 在 《寫 在 <墳 > 后 面》 (1 92 6 年 11 月 ) 一 文 中 ，談 到 印行 這本評論 集 的動 機(jī) 之 一 時說 ：“愿使 偏 愛 我 的 文字 的主顧 得 到一 點(diǎn) 喜 歡 ；憎 惡 我 的文 字 的東 西 得 到一 點(diǎn) 嘔 吐 。" 這其實(shí)表現(xiàn) 出在 這 兩 年 中間魯 迅 的一 種 生 的覺 悟 ，即把 ‘j我 " 的生存 根 據(jù) 現(xiàn) 實(shí)性 地 置 于 “敵 " 的憎 惡 與 “友 ” 的期 待 之中。⑧ 然 而 ，上述事情并不 意 味著這樣魯迅就從對 自己的憎惡 中 獲得 了 自由。在前面引述 的致李秉 中的信 中 ，他就吐露 了在 自 己的靈魂里有 “毒氣 " 和 “鬼 氣 ”， 自己 “極 憎 惡 他 ，想 除 去 他 ，而不能”。這兩種討 厭 的 “氣 " 發(fā) 自魯 迅 身上 的 “鬼魂 "， 而最 為浸透骨髓 的是 “傳 統(tǒng) 的鬼 魂 "。 因而 他 的 “否 定 傳 統(tǒng) " 就勢必不能不含有 “ 自我否定 "，其 “進(jìn) 化論 " 就 成 了為孩 子 一代 獲得解放 而奉 獻(xiàn) 自身 的 “ 自我 犧 牲 ”?？墒?，他 的 “進(jìn) 化 論 " 從 1 924 年起 逐漸顯 露 出 困境 ，每 逢 “獻(xiàn) 身 " 必 然 隨之 而 來 的 “背叛 " ，給他 的心靈 帶 來 深 深 的傷 害 ，激 化 了他 內(nèi)部 的 “人道 主義 " 與 “個 人 主 義 ” 的矛 盾 (《兩 地 書·二 四》，1 925‘ 司 人 ＆一 與 。司 鬼 年 )。⑨他 置身 于現(xiàn)實(shí) 的斗爭 之 中 ，同時體 驗(yàn) 著 自己 內(nèi)心 世 界 激 【L===j 烈 的糾葛與精神 的 “彷 徨 ”。散 文 詩 《墓 碣 文》 (1 925 年 ) 里 的 糾 那 個 化 為 長 蛇 、以毒 牙 自嚙其 身 的 “游 魂 " ，就 是 他 自我 解 剖 葛 的 象 征 。 魯迅 的 “個 人 主義 " ，是從 復(fù)1"4t 、殺人 、 自殺 等 自我 破 壞 、 攻 擊性 的沖動 到退 嬰 、隱遁 等 消極 的 自我保 存 ，能 以各 種 形 式 表 現(xiàn) 的多層 面 的思 想 。其 復(fù)仇 也 呈現(xiàn) 為多彩 的形 象 ：有 拒 絕 擁 抱 或 殺戮 的實(shí)踐 者對無 聊看 客 的復(fù)t\'4t (《復(fù)仇 》，1 924 年 )，也 有贖 罪者對 于 以磔 刑 與 譏 笑 回報 贖 罪 者 的庸 眾 的憐 憫 與 詛 咒 (《復(fù)仇 (其二 )》 1 924 年 )。其后不 久 ，《孤獨(dú)者》 (1 925 年 ) 刻 畫 了知識 分 子 魏 連 殳為 生 活所 迫 終 競 當(dāng) 了軍 閥 的顧 問 、獻(xiàn) 身 于變 態(tài) 的復(fù)仇 、凄慘 殞命 的形 象 。這種 復(fù)仇 也 是 魯 迅 自身 內(nèi)部 “個 人 主義 " 的黑 暗 沖動 的一 種 。然 而 ，魯 迅 在 作 品結(jié) 尾 寫 出 了魏 連 殳 的復(fù)仇 對 于 現(xiàn) 實(shí) 不 起 任 何 作 用 。這 意 味著 魯 迅 向 自身 曾存 在 的綏 惠略夫式 復(fù)I\'4t的訣 別 。與這種精 神運(yùn) 動相伴 ，作 為 “毒 氣 " 與 “鬼 氣 " 的表 現(xiàn) 的 “毒 蛇 " 與 “怨 鬼 " ，有 時 成 為 執(zhí) 著 于愛—— 忠 貞 不 渝 之 愛 的象 征 ，有 時 則 成 為 在 尸 林 中蜿 蜒 、 在 黑 暗 中奔馳 的 “真 的憤怒 " 的象 征 (《雜感》，1 925 年 )，有 時 “黑 的惡 鬼 " 也 成 為 阻擋 于 “正 人 君 子 ”們 前 面 的斗 士 形 象 (《兩地 書·九 三》，1 926 年 )。魯 迅 自身 的 “鬼魂 " 具 有 了明顯 的兩 義 性 。 《 寫 在 <墳 > 后 面 》 就 呈 示 出魯 迅 身 上 的 “鬼 魂 " 的 一 個 極 致 。 新 近 看 見 一 種 上 海 出版 的 期 刊 ，也 說 起 要 做 好 白話 須 讀 好 古 文 ，而舉 例 為證 的人 名 中 ，其 一 卻 是 我 。 這 實(shí) 在 使 我 打 了一 個 寒 噤 。 別 人 我 不 論 ，若 是 自己 ，則 曾 經(jīng)附 錄 復(fù) 看過許 多舊 書 ，是 的確 的 ，為 了教 書 ，至今 也 還 在 看 。 偽 因此耳 濡 目染 ，影 響到 所做 的 白話 上 ，常不免 流露 出它 與 的字 句 ，體格 來。但 自己卻 正 苦 于 背 了這 些 古 老 的 鬼 埋 魂 ，擺 脫 不 開 ，時常感到 一種使 人 氣 悶的沉 重 。就是 思 葬 想 上 ，也何 嘗不 中些莊 周 韓 非 的毒 ，時而很 隨便 ，時 而 很 峻 急 ?？?孟 的 書我讀得 最早 ，最 熟 ，然 而倒 似 乎 和 我 不 相 干 。 大半 也 因?yàn)閼?惰 罷 ，往 往 自己寬解 ，以為 一切 事物 ，在 轉(zhuǎn) 變 中，是 總有 多少 中間物 的 。動植 之 間 ，無 脊椎 和脊椎 動 物之 間 ，都 有 中間物 ；或 者 簡直 可 以說 ， 在 進(jìn) 化 的鏈 子上 ，一切 都是 中間物 。 當(dāng)開首 改革 文章 的 時候 ，有 幾 個 不 三 不 四 的作 者 ，是 當(dāng)然 的 ，只 能 這 樣 ， 也 需要 這樣 。他 的任 務(wù) ，是在 有 些警 覺之后 ，喊 出一種 新 聲 ；又 因?yàn)閺?舊壘 中來 ，情 形 看得 較 為分 明 ，反 戈一 擊 ，易制 強(qiáng) 敵 的 死 命 。但 仍 應(yīng) 該 和 光 陰偕 逝 ，逐 漸 消 亡 ，至 多不過是橋 梁 中的一木 一石 ，并非什 么前途 的 目 標(biāo) ， 范 本 。 白話 里 的古文 “字句”、“體格 "，是 一個 出色 的 比喻 。魯 迅正如這篇文章稍后述及 的那樣 ，詛咒古人 寫在 書上 的可惡 思 想 ，換 言之 ，即從傳統(tǒng)繼承來 的“古老 的鬼魂 " 在他心 中難 以 否定 的存 在 。然 而 ，正如鴉 片之 害吸鴉 片者最 為深知一樣 ，古 老思想 的弊害也 以讀古 書者最 為深知 ，所 以能 “以子之矛攻 子 之盾 " (《古 書與 白話》，1 926 年 )。作 為轉(zhuǎn)換 期 的 “中間物 " 這種冷靜 的 自我認(rèn)識 的形成 ，對 于苦求 前進(jìn) 道路 的魯 迅來說 具 有不 可估 計(jì) 的重 大意義 。這種 自我認(rèn)識 使魯 迅作 為 自己舊營 壘 的要害 的知情者有 了反戈一擊 的武器 ，引導(dǎo)他把制 舊時代死命。司 人 l}一 與 早 鬼 從 而埋葬它 的大道與通往 自身之 “墳 ” (即埋 葬 舊我 ) 的道路 {!：一 重疊起來 ，在 舊時代與 舊我 的同歸 于盡 中尋求新 時代 與新 我 。 的 糾 表述這樣一種 自我認(rèn)識 的文章整體上帶有悲哀 的色調(diào) ，實(shí)在是 葛 不 得 已而然 的事情 。 只是若要在魯迅 的精神史上探究 《鑄劍》里 的黑色人孕育 的脈絡(luò) ，《寫在 <墳 > 后 面》 的另一處文字也應(yīng)予 以注意 。 偏 愛我 的作 品的讀者 ，有 時批評說 ，我 的文 字是說 真 話 的 。這 其 實(shí)是 過 譽(yù) ，… …我 自然 不 想 太欺騙 人 ，但 也 未 嘗將 心里 的話 照樣說 盡 ，大約 只要 看得 可 以交卷 就 算 完。我 的確 時時解剖 別人 ，然 而更 多的是 更無情 面地 解剖我 自己，發(fā)表 一 點(diǎn) ，酷愛溫暖的人 物 已經(jīng)覺得 冷 酷 了 ，如 果 全露 出我 的血 肉來 ，末路 正 不知要 到 怎樣 。我 有 時也 想就此驅(qū) 除 旁人 ，到 那 時還 不唾 棄我 的 ，即使 是 梟 蛇鬼 怪 ，也是 我 的朋友 ，這 才真是 我 的朋友 。倘 使 并 這 個 也 沒 有 ，則 就 是 我 一 個人 也 行 。 上 面引文 中的難解之處 ，是 以魯迅與許廣平之 間重大 的愛 情機(jī)微為背景 的。許廣平讀 到此文后 ，立 即給魯迅寫信 ，便稱 之為 “放 恣 " 的 “ 自供 ” (《兩 地 書·… 》，1 927 年 1 月 7 日)。也就是說 ，文 中的 “梟蛇鬼怪 ”指 的是許 廣平 。魯 迅 在 文 中把 自己 的工 作 比作 做 土 工 ，說 不 明 白是 在 筑 臺還 是 在 掘 坑 ，即使是筑 臺 ，也無非要將 自己從那上面跌下來或者顯示 老 死 ；倘是掘坑 ，那就 當(dāng)然不過是埋掉 自己。言辭 中間流溢著深 刻 的悲哀 。許 廣 平 感 受 到 了 “凄 楚 ”，在信 中說 ： “你 是 在 筑 臺 ，為 的是 要 從 那 上 面跌 下 來 么 ? 我 想 ，那 一 定 是 有 人 在 推附 錄 復(fù) 你 ，那是你 的對頭 ，也就 是 ‘梟 蛇鬼 怪 ’，但 絕 不是 你 的 ‘朋 貌 友 ’，希望你小心 防制 它 ! 恐 怕 它 也 明知 道 要 傷 害你 的 ，然 而 與 是你 的對頭 ，于是 就 無 法 舍 棄 這 一 個 敵 手 。" 這 是 對 于正處 在 埋 “倘使并 這個也沒 有 ，則 就 是 我 一個 人 也 行 " 的躊 躇 之 中的魯 葬 迅的 自豪 的挑 戰(zhàn) 。對 此 ，魯 迅 在 復(fù) 信 中答 道 ：我 欲 求 一 人 ， “這 即使是對 頭 ，是敵 手 ，是 梟 蛇 鬼 怪 ，我 都 不 問 ；要 推 我 下 來 ，我 即甘心跌 下來 ，我何嘗 高興站在 臺上 ? 我對 于名聲 ，地 位 ，什么都不要 ，只要梟蛇鬼怪夠 了 ，對 于這樣 的 ，我就 叫作 ‘朋友 ”’。這宛如 “失敗 ” 的宣 言 ，這封后來 編為 《兩地 書·一 一二》 的信 (1 927 年 1 月 11 日)，表 明魯 迅 終 于 拋 開 了對 于 自己與外界 的種種顧慮 、躊躇 與羞恥意識 ，確信 自己 “決 不是 必須 自己貶抑 到那 么樣 的人 ”，“我 可 以愛 ”，最 終 走 向 了與許 廣平 的結(jié)合 ?！拔覑?梟蛇鬼怪 ，我給它踐踏我 的特權(quán) " ，這 是更 “放恣” 的愛情宣言 ，唯其 如此 ，在 《兩地 書》 出版 之 際才 被 刪 除 吧 。 魯 迅最終走 向與許廣平 的結(jié)合至少須跨越兩重大障礙 。無 論 哪一重都關(guān) 乎魯迅身上 的 “人道 主義 " 與 “個人 主義 " 的激 烈矛盾 。一重障礙是他與朱安 的婚姻 ，他本想躬行 自己的 “進(jìn) 化論 ”，“陪著做一世犧牲 ，完結(jié) 了四千年 的 舊賬 " (《隨感 錄 四 十》，1 9 1 9 年 )，并 且 新 的選 擇 可 能會 危 及 魯 迅 奮 斗 多 年贏 得 的名聲 、地位 ；另一重 障礙是他 比許廣平年長十七歲 ，且有 妻 室 ，他 唯恐把許 廣平 引入 與 自己的共 同生活會辱沒 了她 (“辱 沒”一詞 ，見 1 92 9 年 2 月 22 日致 韋 素 園 信 )，強(qiáng) 迫 她 犧 牲 ( 《兩 地 書·七 九 》)。 “你 的苦痛 ，是 在 為 舊社 會 而犧 牲 了 自己。 舊社 會 留給 你。嘲 人 lL一 與 。司 鬼 苦痛 的遺產(chǎn) ，你一 面反對 這遺產(chǎn) ，一 面又不敢舍 棄 這遺 產(chǎn) ，恐 世一 怕一旦擺脫 ，在 舊社會里就難 以存 身 ，于是 只好 甘心做一世農(nóng) 的 糾 奴 ，死守這遺產(chǎn) 。"“但 我們也是人 ，誰也沒有逼我們獨(dú)來 吃苦 葛 的權(quán) 利 ，我們 也 沒有必 須受苦 的義務(wù) 的 ，得 一 日盡 人事 ，求 生 活 ，即努力做 去就是 了?！?(《兩地 書·／k -- ) ) 魯 迅 的第 一 重 障 礙被許廣平這種 明快 的邏輯 與決 斷打破 了。背叛 了魯迅 的獻(xiàn) 身 的年輕文學(xué)者 的行 為帶 給他 的深刻傷 害 ，促使他對 自己的 “進(jìn) 化論 ”重新 反省 ，與此 同時 ，許 廣平 向魯迅 指 出像他 以往 那 樣 自甘犧牲并 不是犧牲 ，犧牲不 能不是 相互 的 (《兩地 書·九 二 、 九五 、… 》)㈣，這 也 促 進(jìn) 了魯 迅 向其 “個 人 主 義 ” 的傾 斜 ，終 于使他 打破 了第二重 障礙 。 “梟 蛇 鬼 怪 ” 為 何 成 了指 稱 許 廣 平 的語 匯 ，我 們 不 清 楚 。 只是 1 92 5 年 3 月 正在北 京 女 師 大 讀 書 的許 廣 平 最 初 給 魯 迅 寫 信 時 自稱 “小 鬼 " ，也 許 與 此 有 關(guān) 。許 廣 平 把 闖入 并 攪 亂 魯 迅 的時空 的 自己 ，“謝 罪 " 式 地 自稱 為 “小鬼 ”，是 由于她 在 第 一 封信里渴求救 出一個 揭 露 當(dāng)今青 年 墮入 “九層 地獄 " 的現(xiàn) 實(shí) 的 “鬼魂 " (“靈 魂 " ，這部分在 《兩地 書》 出版 n-,t被 刪 去 )。她 在 第七封信里 又把 自己出乎 意外地 收到數(shù)封 懇切 的 回信 的喜悅 比 之飽享盂 蘭盆供養(yǎng) 的 “小鬼 " 的滿 足 。在女師 大風(fēng)潮 中 ，許 廣 平與劉和珍等五人作為學(xué)生領(lǐng)袖受 到退學(xué) 的處分 ，校方 當(dāng)局在 布告 中把她們 比之 “害群 之 馬 " ，那 以后 魯 迅 便 以 “害 馬 " 稱 之 ，但在此之前 ，二人 之 間則一直使用 “小鬼 " 這一稱 呼 。 二 人 在 女 師 大風(fēng)潮 中急速加 深 了理解 ，不久 確認(rèn) 了相互 的 愛 隋。 “三 一 八 慘 案 ” 之 后 ，1 92 6 年 8 月 ，他 們 一 同離 京 南 下 ，分赴廈 門 、廣 州 ，暫 謀 教 職 生 活 。 因 為 當(dāng) 時 魯 迅 自身 的附 錄 復(fù) “進(jìn)化論 " 漸 次崩坍 ，內(nèi)部世界 的 “人道 主義 " 與 “個人 主義 " 仇 的矛盾 日趨 激 化 ，所 以 ，二 人 的書 信 包 含 思 想 演 進(jìn) 的豐 富 內(nèi) 與 容 ，同時 ，也呈示 著許廣 平 由 “小 鬼 ” 而 “害 馬 ”、再 到 “梟 埋 蛇鬼怪 " 的發(fā)展軌跡 ?！皸n 蛇鬼怪 ”一語 ，包 含 著 魯 迅 在許 廣 葬 平身上看到她對 于社會 、人 生 的意志與姿 態(tài) 同 自己相通 ，完 全 可 以作 為 自己的 “同行 者 ”時產(chǎn)生 的一種 血 肉相 連 的感 情 。魯 迅 的 同歸 于盡 的思 想 ，獲 得 了一 位 “同行 者 ”，于是 結(jié) 晶成 黑 色 人 與 眉 間尺 的故 事 。 四 奇怪：的歌 ，團(tuán)圓的舞 第 一部分考察 了 《鑄劍》創(chuàng)作 的大背景 ，第 三部分考察 了 其小背景 ，即魯迅 身 上 主體 性 的 內(nèi) 因。那 么 ，談 到 故 事 本 身 ， 黑色人是 怎樣一個人 ，作 品 的構(gòu)造應(yīng)該 怎樣來把握 呢 ? 關(guān) 于這 一點(diǎn) ，雪 葦早 就提 出過 黑 色 人 是 “劍 精 ” 的見 解 ，㈣后 來 野 澤 俊敬也 做 出過這樣 一些 重要 推論 ：黑色人 是 “把 肉體 分裂 為雌 雄兩劍 的鐵 的靈性存在 ”，故事深層 活動著 “分 離 的雌雄兩劍 ” “互 相 尋求之力 ”，其構(gòu)造 在作 品 的歌聲 中 “以壓縮 的形 式 " 表 現(xiàn) 出來 。@ 我 自身 也 大致 有 同樣 的想 法 ，但 解 釋 有 所 不 同 ，在 此順 著 此前 的考 察 嘗試 展 開我 的推論 。 蠡 測 黑 色人 為刀 工 鍛 造 的鐵 之 “精 靈 " ，正 如 野 澤 也 曾指 出的那 樣 ，是 因?yàn)檫@個形 象兩 次被描 寫成 “如鐵 ”一般 。若 是 鐵 的 “精靈 ”，那 么 ，如 同確 切 地 知 道 眉 間尺一 樣 也 知 道 父 親 刀 工 ，就 不 是 不 可 思 議 的 了 。 只是 那 塊 鐵 經(jīng) 刀 工 傾 注 三 年 精 魂 鍛煉 而成 ，被刀工 精 魂 所 傾 注 了的鐵 的 “精 靈 ”，同時也 是 因。司 人 lL一 與 。司 鬼 防止作祟而身首異處 的刀工 的 “鬼魂 ”。如果 這樣 ，那 么雌雄 墜一 -- 僉,lj只能是刀工 “鬼魂 ” 的現(xiàn)身 ，一 口已經(jīng)飲 過許 多人 的血 ， 的 糾 被罪玷污 ，另一 口則纖塵不染 ，等待著時機(jī) 以 自己的血來洗雪 葛 分身之劍的血污。這種事業(yè)便托付給眉間尺。但這一事業(yè)極為 困難 ，刀工 十分清楚 ，他 的 “鬼魂 " 必須化 為黑色人 ，親 自參 與眉間尺 的復(fù)仇 ，由此謀求 自身命運(yùn) 的清算 。黑色人就是這種 被分裂 的 “鬼魂 "。 魯迅在給增 田涉 的信 中說 ，《鑄劍》里 的歌 “因?yàn)槭瞧婀?的人和頭顱唱 出來 的”，“我們這種普 通人是難 以理解 的”。下 面就讓我們來看一看這三首歌 。第一首是帶著眉間尺 的頭與雄 劍 向王城走去 的黑色人唱的 ： 哈 哈 愛兮 愛乎 愛乎 ! 愛 青 劍 兮 一 個仇 人 自屠 。 夥 頤連翩 兮 多 少一 夫 。 一 夫 愛青劍兮 嗚 呼不孤 。 頭 換 頭兮 兩 個仇 人 自屠 。 一 夫 則無兮 愛乎 嗚 呼 ! 愛乎 嗚 呼兮 嗚 呼 阿呼 ， 阿 呼 嗚 呼兮 嗚 呼 嗚 呼 ! 根據(jù) 《孟子·梁惠王下》 的用例 ，“一夫”當(dāng)指稱暴君 。而 “不孤 " 則 可解 為劍是分雌雄兩 口存在 于世 的 ，“頭換頭”意 味 著兩個復(fù)仇者為了實(shí)現(xiàn)復(fù)仇 目的相互獻(xiàn)出頭。⑩歌預(yù)告了整體 上是 圍繞兩 口劍展開 的復(fù)仇劇 ，除了眉間尺之外 ，黑色人也 自 刎身亡 。只是 兩個 復(fù)仇 者 又 被稱 作 “仇 人 "，又是 為什 么 呢 ?附 錄 復(fù) 是x-,t于 國王來說 ，他們是 “仇 人 ”，還是他們互 為仇 人 呢 ? 如 仇 果考慮到前面所引的《兩地 書·一一一》信 中許廣平把 自己稱 與 為魯迅 的 “仇” (“對手 ")、“敵 "，那 么后者 的可能性也大 。既 埋 然如此 ，那么在 “仇人”一詞上 隱含著魯迅與許廣平 的愛 。 葬 第二首 ，是他讓 國王準(zhǔn)備金鼎 ，把 秀眉長 眼 、皓齒紅唇 、 臉帶微笑 的眉間尺 的頭扔到鼎里時所 唱的 ： 哈 哈 愛兮 愛乎 愛乎 ! 愛兮 血 兮 兮 誰 乎 獨(dú) 無 。 民 萌冥行 兮 一 夫 壺盧 。 彼 用 百 頭顱 ，千 頭 顱 兮 用 萬 頭 顱 ! 我 用 一 頭顱 兮 而 無 萬 夫 。 ． 愛 一 頭顱 兮 血 乎 嗚 呼 ! 血 乎 嗚 呼兮 嗚 呼 阿呼 ， ’ 阿呼 嗚 呼兮 嗚 呼 嗚 呼 ! 這首歌唱的是 ：愛與血萬 民皆備 ，可暴君無視其愛 ，暴政 以多 數(shù) 的犧牲來 維 持 ，與此 相 對 ，黑 色人 以最 少 的犧 牲來 實(shí) 現(xiàn) 復(fù) 仇 ，還有對眉間尺 的愛 。 第 三首是眉間尺 的頭在鼎 中繞著水邊一高一低來 回游 ，忽 然睜大眼睛 ，漆黑 的眼珠顯得格外精彩時唱的 ： 王 澤流兮 浩 洋洋 ； 克服 怨敵 ，怨敵 克服 兮 ，赫兮 強(qiáng) ! 宇 宙有 窮止兮 萬壽無 疆 。 幸我 來也兮 青其光 ! 青 其 光 兮 永 不相 忘 。。司 人 B=一 與 ‘ 司 鬼 異 處 異 處 兮 堂哉 皇 ! 陛一 堂哉 皇哉 兮 噯 噯 唷 ， 的 糾 嗟 來 歸 來 ，嗟 來 陪 來兮 青 其 光 ! 葛 前 半 是 頌 揚(yáng) 國王 的威 棱 與恩 澤 以誘 惑 它 的歌 ，后 半 則 顯 而 易見 意 味著 眉 間尺 的 到 來 是 雄 劍 終 于 前 來 尋 求 與 己分 身 的 雌 劍 ，同時表示 難 以忘 懷 的 愛 (愛 也 就 是 恨 )。在 這 里 ，可 以判 明這個 復(fù)仇 劇 實(shí) 際上 是 “分 裂 ” 與 “團(tuán) 圓” 的故事 。所 謂 “異 處 " 是 “身 首 異 處 ” 的 “異 處 ”，指 的 是 雌 雄 二 劍 的分 裂 。這 一分 裂 也 是 刀 工 的 “鬼 魂 " 的 分 裂 。 因 而 ，黑 色 人 即 刀 工 的 “鬼魂 " 的復(fù)仇 ，要 通 過 兩 口劍 的合 體 才 能 實(shí) 現(xiàn) 。眉 間 尺 為 了 父 親 刀工 的復(fù)仇 ，代 表雄 劍催促 雌 劍 歸來 ，如 此 這般 意 味著 對 國王頭 的誘 惑 。眉 間尺 的頭 打著 旋 上 下 升 降 ，閃著 秀媚 的眼神 歌 唱 ，一 會 兒 ，邊 唱邊 沉 下 去 ，歌 詞 也 不 能 辨 別 ，在 遠(yuǎn) 處 什 么 tZ 看 不見 了 。黑 色人 告訴 等得 不 耐 煩 的 國王 ，“他 正 在 鼎 底 作 最 神 奇 的 團(tuán) 圓舞 ”，國王 走 近 金 鼎 時 ，黑 色 人 手 起 劍 落 ，國王 的頭 掉進(jìn) 鼎 里 了 。兩 顆 頭 開始 了激 烈 的 嚙 咬 ，一會 兒 當(dāng)狡 猾 的 國王 的頭 深 深 咬進(jìn) 眉 問尺 的后項(xiàng) 窩 時 ，黑色 人 也 將 自己的頭 劈 落 鼎 中。三 顆 頭展 開 的凄 絕 之 戰(zhàn)最后 這樣 結(jié) 束 ： 黑 色人 和 眉 間 尺 的 頭 也 慢 慢 地 住 了嘴 ， 離 開 王 頭 ， 沿 鼎壁 游 了一 匝 ，看他 可是 裝 死 還 是 真 死 。待 到 知 道 了 王 頭 確 已 斷 氣 ，便 四 目相 視 ，微 微 一 笑 ， 隨 即 合 上 眼 睛 ，仰 面 向 天 ，沉 到 水 底 里 去 了 。 作 品 的最 后 一 節(jié) ，描 寫 了無 法 分 辨 三顆 頭 而狼 狽不 堪 的王 后 、王妃 與 困惑無 解 、耽 于 沒 頭 沒 尾 的評 定 的 臣下 們 的百 態(tài) 。附 錄 復(fù) 他們絞盡腦汁的結(jié)果是決定將三顆頭骨都和王的身體放在金棺 冼 里落葬 。這樣 ，王 的權(quán)威就化為烏有 。哭泣著送葬的王后 、王 與 妃們 ，裝著哀 戚 的顏 色 的 臣下們 ， “ 只是 百 姓 已經(jīng)不 看他 們 ， 埋 連行列也擠得亂七八糟 ，不成樣 子 了"，這一結(jié)尾沒有顯示著 葬 任何前途 。但復(fù)仇總算是實(shí)現(xiàn) 了。《鑄劍》完成后 約 十 日，中 國現(xiàn) 代 史 上 發(fā) 生 了空 前 的虐 殺 事 件 ，魯 迅 把 前 面 所 征 引 的 《<華蓋集續(xù)編 > 校訖記》重列入這一年所作雜文集 的卷首 ，雜 文集 的標(biāo)題也定 名 為 《而 已集》。應(yīng) 該 說 魯 迅 自身 走 向 “墳 ” 的切實(shí) 的覺悟 ，很 大意義上是 由這篇作 品確立 的。魯迅經(jīng)過 在 充滿 困難與危 險的 “彷徨 " 中掙扎 、求索 ，終于唱出了重新啟 程 的壯 歌 。㈣ 注 釋 ① 孟廣來、韓日新編《 (故事新編) 研究資料》 (山東文藝出版社， 1 984 年版)《序言》o 但他們從魯迅手稿第二節(jié)末尾所寫的“未完" 來尋找其 根據(jù)則有誤。這里的“未完" 與第四節(jié)末尾的 (完 ) 都是為分兩次在《莽 原》雜志刊出而附加的。 ② 藤井省三《圍繞魯迅的童話性作品群—— (兔與貓>、(鴨的喜劇>、 <鑄劍> 小論》，《櫻美林大學(xué)中國文學(xué)論叢》1 3，1 987 年o ③ 參照《搜神記》(中華書局，1 979 年版)《出版說明》等o ④ 細(xì)谷草子《關(guān)于魯迅 <鑄劍)》，《京都女子大學(xué)人文社會學(xué)會人文 論叢》25 ，1 977 年 o ⑤ 關(guān)于“眉間尺故事" 的變遷，參照細(xì)谷草子《干將莫邪故事的展 開》(東北大學(xué)文學(xué)部《文化》33—3，1970 年 )、高橋稔《眉間尺故事—— 中國古代的民間傳承》 (伊藤漱平編《中國的古典文學(xué)》，東京大學(xué)出版會， 198 1 年版 )、李劍國輯釋《唐前志怪小說輯釋》 (上海古籍出版社，1 986 年 )。 工藤貴正在一系列論文中指出了魯迅翻譯的望·藹譚小說《小約翰》對創(chuàng)造。匍 人 B=一 與 。司 鬼 黑色人這一形象有所影響。詳見工藤貴正《翻譯 <小約翰> 給 <鑄劍> 的影 l!=：=； 響》【《中國文藝研究會會報》45，1 984 年 )、 《關(guān)于魯迅 的翻譯 <小約 的 翰) —— “夢" 與“死" 的世界》(大阪外國語大學(xué)碩士會《外國語·外國文 糾 學(xué)》9，1985 年 )、 《關(guān)于魯迅的 (鑄劍) —— “黑色人" 形象上所見到的 葛 “影" 像》(《追悼相浦呆先生中國文學(xué)論集》，1 992 年版)o ⑥ 許廣平《魯迅和青年們》，《許廣平憶魯迅》，廣東人民出版社，1979 年版o ⑦ 參照姜德 明《魯迅與貓頭鷹》 (《活的魯迅》，上海文藝出版社， 1986 年版)o 魯迅為《墳》的裝幀準(zhǔn)備的貓頭鷹圖案有兩種o ⑧ 參照木山英雄《莊周韓非的毒》(《一橋論叢》69—4，1973 年 )o ⑨ 拙文《頹敗下去的“進(jìn)化論" ——論魯迅的 <死火> 與 <頹敗線的 顫動>》o ⑩ 王得后《 <兩地書) 研究》(天津人民出版社，1 982 年版) 以一節(jié)來 考察《兩地書》所見出的“犧牲論"。關(guān)于《兩地書》原信，參照《魯迅景宋 通信集》(湖南人民出版社，1 984 年版) 與王得后著作，關(guān)于許廣平的傳記， 參照陳漱渝《許廣平的一生》(天津人民出版社，198 1 年版)。 關(guān)于許廣平與《鑄劍》的關(guān)聯(lián)，山田敬三《魯迅與中國古典研究 (下， 一) ——在廈門與廣州時》(《未名》四，1983 年) 提出，在作品的歌詞里面 看得出作者“慷慨高歌與許廣平風(fēng)雨同舟的意志"o 另外，木山英雄譯《鑄 劍》(《魯迅全集》3，學(xué)習(xí)研究社，1985 年版) 譯注指出，“黑色人與眉間尺 之間的信賴與連帶，或者復(fù)仇的情熱自身，呈現(xiàn)為一種幾乎昂揚(yáng)至性愛的趨 勢"o ⑩ 雪葦《關(guān)于 <故事新編>》， 《魯迅散論》，新文藝 出版社 ，1952 年 版 o ⑥ 野澤俊敬《奇特的人與頭的歌—— <鑄劍) 插入歌雜考》， 《 熱風(fēng)》 7 ，1978 年o ⑩ 許廣平的詩《為了愛》有“我們的心換著心／為人類工作／攜手偕 行" (轉(zhuǎn)引自《許廣平的一生》)o“頭換頭" 與“心換心”在語法上是一致的o ⑩ 除了已舉出的之外，日本關(guān)于《鑄劍》的論文作為參考的還有：伊 藤正文《<鑄劍> 論》(《近代》15，1 956 年)、立間祥介《“黑色人" 與魯迅》附 錄 復(fù) (《北斗》11，1 956 年)、高自穰《盜跖與宴之敖者》 (同前)、岡崎俊夫《魯 偽， 迅的鬼氣》 (《北斗》3—2，1957 年 )、高田淳《關(guān)于魯迅的 <復(fù)仇> ——論 與 <野草·復(fù)仇> 并魯迅的基督教觀》(《東京女子大學(xué)論集》18—1，1967 年 )、 埋 駒田信二《關(guān)于魯迅的 <鑄劍>》 (《羚的思想—— 中國與日本之間》，勁草書 葬 房，1980 年版 )、林田慎之助《復(fù)仇奇譚的取材源—— <故事新編·鑄劍>》 (《魯迅中的古典》，創(chuàng)文社，198 1 年版 )o 高自穰認(rèn)為，《寫在 <墳) 后面》所說的“梟蛇鬼怪" 指“眉問尺"。 本章的基本思路概略地見于拙著《魯迅——為了花而甘當(dāng)腐草》第八章 中的 <鑄劍》論部分，只是前書把《兩地書》中許廣平作為自稱使用的“小 鬼”理解為閻羅王部下鬼卒系誤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