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

那早晨的露珠是不是還落在花盆架上。

、 —— S．H ．①

郁悶的河水，迸出砰然的碎響，像燒紅的滾動著的玻璃溶液似的，

翻花向前地滾去，河便開了。像敲碎了花瓶的玻璃樣的，玻璃一破，裝

在里面的綠色便洶涌地?cái)D出來了，河水浮浮溜溜的綠得平槽了。沒有

一寸一寸的小魚，也沒有一粒一粒的蝦蟆骨朵兒，也沒有冷冷的水草和

水茸。水仿佛要把浮冰趕快送到遠(yuǎn)方去一樣，急急地帶著嚴(yán)冬的苦悶，

帶著春天的蠱惑向前流，河床淺了，石子不見了，白色的沙磧上有著一

道一道的綠色融流了。

遠(yuǎn)山上牛哞哞的叫，似乎著急草長得太短了。曠野上烏鴉用腳向

后性急地蹬著，把土刨開，吃著剛發(fā)芽的草籽兒。土豆柔軟了，因?yàn)閯?/p>

解凍的冰雪，被土粒給吸收進(jìn)去?？諝鉂駶櫫耍瑫缫吧系暮粑晱倪@邊

向那邊傳響，什么都帶著生氣，什么都想冒出頭來看著。春像個看不見

的輕氣球似的，把什么都帶起來了。石頭底下的草籽兒都轉(zhuǎn)折了幾道

① S．H．，即蕭紅。

早 春 1 0 3

籽兒發(fā)出綠色的嫩苗來。硬的土皮就給草芽頂起來，如同一片小蓋蓋。

多么強(qiáng)烈地?fù)u曳著小生命的草兒呀，嚙破了土地，踏出了地層，成堆成

拉的千千萬萬的鉆出來了。在山的崖角、石巖的細(xì)縫、水的湄床、河的

淺洲、沙的底、墻的頭、古廟的瓦棱、老樹的權(quán)丫，草芽都像白色的流蘇

似的踏出來，嬌嫩的像剛洗過澡的少女皮膚似的。草芽，被春風(fēng)染上了

絨都都的新黃，就像初生的小鵝群一樣，東也一窩，西也一窩。

韭菜剛冒嘴，小白菜剛分瓣，井沿的轆轤在嚕嚕地響。麻雀在水槽

子旁邊喝水，吃飽了把黃臘色的嘴丫角在槽沿上抹著，匆匆地飛去。大

氣里空漉漉的，空得好像有聲音藏在里面，只要用手指一碰，就會響了。

春天把什么都招呼出來了，好看的、好聽的，互相擠捺著、調(diào)笑著，

這里那里都擠滿了。剩下的一星子半點(diǎn)子的什么縫兒啦，春風(fēng)便過來

給填補(bǔ)。春天把什么都彌溜得嚴(yán)嚴(yán)的、脹脹的、熱熱的，使人感到皮膚

燥燥的，要用手搔搓著才好。

一群一群的鷺鷺鳥從很深的湖水上飛過，水蕩起了煙迷，一團(tuán)團(tuán)白

色的地氣在水蕩上滾來滾去。給春風(fēng)爆干了的樹枝，有時發(fā)出干裂的

聲音倒落下來，冰化成的澗水澌澌地從懸崖上流下來，凍裂的土崖子坍

塌了，盤錯的老樹根子在半空中懸著。風(fēng)從東方傳來，樹枝向西方搖

晃，銀色春天的聲音在空中裊裊的互相磕碰。

我們一群小孩子在野地里挖菌萵菜。我們像一群小燕子似的黑忽

忽的向東飛一下，又向西飛一下，燕子把泥含在嘴里，我們是把野菜掄

在手里。我們都是才出飛的燕子，沒有一個是大過十四歲的。而且我

們差不多都是女孩子，撿野菜是女孩子的事，男孩子照例放牛放羊。我

們那里紅胡子多，我母親從來不許我和野地親近，就像不許我和壞女人

接近一樣。但是在春天不同了，我的母親就大大方方地說：

104 端木蕻良作品新編

“春天來了，我們的孩子們應(yīng)該放放風(fēng)……要不然把小心眼兒都

閉得火龍了! 孩子們真是可憐不識賤兒的，一個冬天，不能野一次，都

拘拳著啦，長得怎能像水蔥兒似的。"然后我母親散出一個意味深長的

笑。

其實(shí)在春天，大地上到處都是人，日子好過得多了，媽媽總是不通

人情，而且就是春天也不許我在外邊亂跑——雖然我的心早已飛到天

上去了——可是我媽媽說“：你不會在后園子玩嗎，那還不夠你捉妖的

嗎?”“你不會和她們玩嗎? 她們還不夠你撒歡兒的嗎?”總之，說母親

送空頭人情一點(diǎn)也不錯，春天來了，大道上田野上都是馬車、牛車、糞

車，送糞的、刨楂子的、拔豆梗的……田里到處都是人，土匪不能活動

了，這時我們怕給綁票綁去的陰影，在我母親的眼前消散開去，她的心

里把這層心事減去了，她就落得大方，說說開心的話罷了。聽她自動的

放我出去是沒有指望的了，我就買通了看門的，偷著出去，所以金枝姐

的影子在門外一閃，我便跟著出去了。我一出去，她就拉著我的手，低

聲地和我說“：我們?nèi)ネ谀⑷n菜好不好，我給你挖?"她又問我“：你出來

告訴媽媽了嗎?"我知道當(dāng)她面說謊也不大體面，就含含糊糊地點(diǎn)了點(diǎn)

頭，她信以為真了，又問：“媽媽知道你和我玩嗎?"我臉上有點(diǎn)熱忽辣

的，但還是硬著頭皮點(diǎn)了點(diǎn)頭。我緊緊的拉著金枝姐的手，問這個問那

個，她告訴我菌萵菜的葉兒，那個地方和蒲公英的葉兒不一樣，烙鐵背

兒鳥和金線眉兒怎樣兒不同。她說的都是我沒有聽過的，她說的都是

我愿意聽的。我的心兒喜歡得像一只小蝴蝶似的要飛出來了。我涎著

臉兒看著她，我說“：金枝姐，我們天天出來挖菌萵菜好不好?"

金枝姐說“：五奶奶要說的，她不肯放你出來?！?/p>

我說“：媽媽說，春天來了，要我到外邊松散松散，我媽媽從來都不

早 春 1 05

管我的。"后邊這句話我故意說得又老練又大方，幾幾乎乎地像個大人

的口吻了。

金枝姐默默地看了我一下，說“：你能總跟我一塊兒玩嗎?”

我急急地說“：我總跟你一塊兒玩，我長大了也跟你玩。”我說得很

急，像起誓似的。

金枝姐紅了臉，在我臉上深深地看視了一下，便說：“誰問你那怪

話，我們?nèi)ネ诰n菜去罷! 她們都在那里了?！彼业氖志屯?/p>

跑 。

挖菜的小姑娘們都提著一個柳條筐，手里拿著一個短短的、亮亮的

鐮刀頭，穿著短短的衣服、輕巧的鞋。金枝姐也分給我一個筐，也分給

我一把小鐮刀。我不大能分出什么是苦舌子，什么是婆婆丁，什么是車

輪菜……

“挑那葉兒上帶刺的……”金枝姐看我把苦舌子也挖到籃子里來

了，就急急地過來幫我的忙“：挑那個葉兒上帶刺兒的?！?/p>

我就挑那葉兒帶刺的，把羊齒草都挖了進(jìn)來，竭力想挖得又好又

快 ，但是那些田野的孩子們說笑之間，好像眼睛什么都不看似的，便把

菜挖到籃子里來了。金枝姐便整個兒的幫著我來挖。

她挖的都是細(xì)嫩的、白白的、長長的、水盈盈的水根兒，冒著一個紅

嘴兒。別的女孩都喜歡金枝姐，和她是廝熟的，但是今天因?yàn)槲疫@陌生

的小客人插了進(jìn)來，她們都有點(diǎn)拘束，但是又怕金枝姐說她們生分了，

所以還時常找機(jī)會來和她說話，但又怕說多了，或者說走嘴了，顯得今

天又過分的巴結(jié)了，所以她們雖然作出和每天都一樣的模樣，但是舉止

行動可就差多了，她們都知道我是誰。我雖然歲數(shù)很小，但是他們都一

口同音的叫我“四先生"。 ，

106 端木蕻良作品新編

金枝姐把菜分配在兩個籃子里，每個籃子至少也不比她們的少。

金枝姐有點(diǎn)兒累了，鼻尖兒上露出一星星的汗珠，她伸出手來攏了攏鬢

角上散下來的頭發(fā)，我看著她的水鬢那兒的散發(fā)，茸茸的，好像貼在我

的臉上似的，使我看見一汪清水似的，感到?jīng)鏊?。我又看著她帶著微?/p>

的尖俏的鼻頭，好像要和我說話一樣。我心里想，能夠和金枝姐永遠(yuǎn)在

一起玩該多好，這樣的天，這樣的好姐姐。我看著遠(yuǎn)天的云，聽聽耳邊

的風(fēng)，春天好像招呼著我在向前跑。

游絲一丈兩丈長地在空中飛，雖然是那樣細(xì)，但遠(yuǎn)遠(yuǎn)就如一匹白綾

子似的一樣耀眼。草地上的羊群云彩似地在山坡上轉(zhuǎn)動。喜鵲暢快的

發(fā)出豐艷的少婦被膈肢樣的笑聲，家雀急急忙忙地飛。池子里有人影

走過來，林子里有花無聲地落下去! 像半夜的流星似的，沒有人看見。

白色的鷺鷥在湖水里飛起，白紙片似地在半空中里飄著，桃林里火爆爆

地開得圓盆了，金花菜到處開。

金枝姐回過頭來，看見我癡癡的樣子，便笑著說“：咱們回家吧!"

“不 !”我不愿意。

“你不是累了嗎?"金枝姐怕我累。

我?guī)缀跎鷼饬?，我正想在這兒多玩的時候，卻讓我回家，我怔怔地

看著她，說“：我一天都不回家呢 !"

她看著說“：媽媽要問呢 !"

’ 我說“：她知道我出來的。"

“奶奶喜歡吃野菜嗎?"金枝姐問我。

“媽媽頂喜歡吃這個。"我告訴她。

“你呢?”金枝姐又問。

“我也頂喜歡吃，我回家就讓他們潑井里的涼水泊起，泊涼了吃著

早 春 1 07

更新鮮。"我越說越高興。

前邊有女孩子招呼金枝姐“：上林子里去呀，擰柳樹狗兒去呀! 金

枝姐，金枝姐，你挖得還不夠嗎? 你還要幫著幾個人挖呀。” 。

如同得了救命符似的，我拉了金枝姐的手就向林子里跑。苊萵菜

的水根跌落在地上，我們的腳便踏在上面跑過去。

樹林里真美呀，什么都是湛湛新的，初生的柳葉兒像剛剝開的豆瓣

似的掛在梢枝上，毛毛狗茸都都的像紫荊花樣綴滿了枝梢。羊群金絨

似地長著，誰知道是什么樣野花星星點(diǎn)點(diǎn)地開著。而且權(quán)枝擎住了天

幕，綠色的黃澄澄的柳線穿成森林奇異的帳子，軟綿綿地掛垂在這邊兒

那邊兒?？床灰娞焐系脑平z風(fēng)影，看不見上邊還有什么星星月亮。氣

泡花的蔓子像用黃臘抽成的細(xì)線，每抽一節(jié)，便帶出一對小葉兒來，剛

伸出的蔓兒都扭著頭兒在尋找，扭了一個勁兒再拉出一截來，找到中意

的便纏繞上去，很怕隨時失了去。青草的氣息蔥蘢地飄起來，比什么花

香都更香，畫眉在叫著，聲音里透出一種伶俐的氣息，仿佛也帶著香味

一樣，我像浸在牛奶的河流里面向下流，又像被關(guān)閉在象牙的小球里

面，受著奇異的顛簸和滾動。挨著我的都是軟滑的、冰涼的，細(xì)致得讓

人發(fā)抖……森林的最深的地方閃出魅惑的銀色的光芒，仿佛那兒有一

e

道礦泉像水銀閃耀地奔流出去……

忽然間，我一眼看見溪澗的石崖上有一朵黃色的小花，像黃色的水

仙花，又像是金色的蘭花……如同我在深夜沉睡的當(dāng)兒，突然驚醒了，

看見沉沉的黝黑里閃動著一雙火的眼睛。

我著了魔似地跳起來，我像對自己說，又像是對金枝姐說：“我要

那朵花 !” ’ 1

10 8 端木蕻良作品新編

我不顧一切地向那朵黃色的花奔去，我就要跳過那山澗。

金枝姐一把拉住我的衣裳。

“我給你去摘，你要掉下那山澗的……”

我還是夠著去摘，在那山澗上面的山崖上，有一朵小小的野花，像

一只火的眼睛在招看著我一…·我非去不可。

金枝姐用她埋怨的美麗的眼波穩(wěn)定住了我，睨著我，像講道理似的

跟我說“：五奶奶不知道你出來的，你要有什么差池，五奶奶要問起我

來呢? 你等著，我給你摘去，我一定會給你摘下來的?！? 。

“反正我要的是那一朵，要是摘不著可不行。"

她本來探著腰去給我摘花兒，聽了這話，便轉(zhuǎn)過身來對我說：“要

是摘掉了呢?”

我用力咬著下嘴唇說“：我恨你一輩子 !"這是我心里真正的意思。

但是我竭力抑制我的感情，我想把話說得像開玩笑。而且我說到“恨”

字，我自己就有點(diǎn)兒苦絲絲的痛苦，我的金枝姐呀，我從來不想到我會

恨你的……我怎能夠呢……我的小小的胸膛Cb Cb的跳著，為了我用這

個痛苦的字，我的心劇烈的抨擊著，我的眼睛仿佛濕潤了，我默默的禱

祝，金枝姐一定會摘取了那朵火的花，再等一刻兒，那盞小燈便要在我

的眼前發(fā)亮了，在我的胸上發(fā)亮了，在我的心上發(fā)亮了……多么瑩澈的

小花呀，一團(tuán)有生命的火焰，懂得愛慕的電花……那花穿過了我心房的

每個纖維，使我的每滴血液都滲和了香味，使我每次呼吸都隨著她而震

顫，她的每個閃光都在我心里喚起了一片透明的可喜的愛悅。

金枝姐伸出手臂，把細(xì)嫩的腰肢像彎一條小柳條似的，探過那帶著

經(jīng)年的苔滑的石崖。她的白手臂襯在綠色的苔衣上，發(fā)出燦爛的光采。

那銀色的光像一條銀魚似的，去啄取那游浮在古遠(yuǎn)的山澗上的金色的

早 春 1 09

花朵，那銀色光芒就要和那金色的光芒和在一起了，她的手輕微的采摘

了那我心上的花朵，她仔細(xì)碰了她，怕碰落一星兒花粉，她那精巧的象

牙手指，很細(xì)膩地作完了她的工作，那黃色的小花生在她的尖尖的手指

上，仿佛是綻開在珍珠上的火苗，她的臉上浮出一種夸耀的笑，她那溫

柔的笑紋上說明她采到花，就是最大的快樂。她就是為了采得這朵小

花送給我，才笑得心都放光了。我看她的臉上發(fā)著一層光輝，和那花兒

上的光輝一樣，花光和她的臉，在互相映照著。她的臉和那花又是兩團(tuán)

跳躍著熱情的火球。忽然青苔上一滑，金枝姐的腰肢輕輕的一扭，那黃

色的火花就在她的手上熄滅了。

山澗上碧綠的水折疊的綾子似的流去，乳黃色的懸崖草，金線縷子

樣的垂在石縫里，澗水滾落到一個沒有底兒的深淵，一個神奇的綠色的

古鏡子里去……在那上濺出白色的水花，一秒一秒的消滅，一粒一粒的

破碎。那孤零的沒有援救的黃色的花朵，便跌到那里去了，我一定聽見

了她發(fā)出一種聲音，一種奇異的凄慘的轉(zhuǎn)側(cè)著的聲音，要不然我的沒有

長成的肌肉不會那樣痙攣……那仲夏夜?jié)L落的不知道名字的流星呵，

在她落上去的軌跡上，畫出一道刺心的火花，每一?；鸹ǘ夹嬲f，她

是滅亡了，她的最后的靈魂的每個閃光都撕成片片跌落在空中……那

一朵黃花跌落在水中“哧”的一聲熄滅了，綠色的綾綢，仿佛焦糊了一

下，皺折了一下，嘩嘩地滾落下去。什么都完了。

我的心里還在說：

“我要那一朵黃花 !”

金枝姐的悲哀是說不出的，我真知道她現(xiàn)在死去的心都有，這一個

她無法補(bǔ)救的遺憾，使她陷在痛苦的泥淖里。

但我的嘴還止不住地說：

1 1 0 端木蕻良作品新編

“我要那一朵小黃花 !"

我心里雖然知道我這種聲音，會使她痛苦，但是我還是抑止不住的

要說。我是多么恨她呀，是她把我的花兒失掉了，假如是我自己去摘，

我會摘下的，而且我不會失去了她，因?yàn)槲胰沃约旱湓谒?，我?/p>

鼉

要保護(hù)那花。當(dāng)然，金枝姐也是這樣的，但是，是她把我的一朵花，我要

的那一朵花兒失去了，她用一只精巧的乳白色油凝結(jié)成的靈巧的沁著

香味的手，失去了我的花，我看見那花就像我在夢中看見了我的命運(yùn)之

星一樣，但是，我的星隕落了。

金枝姐知道她自己的罪戾，她溫柔地對我說：

“不要緊，我再給你找那個更好的給你，一定比這個更好，好蘭柱，

聽我的，我一定，我們找不到，我們就不回家，春天的花該有多少呀，我

們想不到的還有很多呢，在那另外的山澗上一定還有更好的?！?/p>

我的心里說 ： ‘

“我就要那一朵花……"

過了一會兒，我就像受了委屈似的哭泣起來。因?yàn)槲倚睦镏挥羞@

一句話，但是嘴里又不好說，因?yàn)槲乙徽f出來，會刺痛了金枝姐的心，但

是假若我不說，我又忍不住自己心中沒有辦法消去的苦惱，我的感情被

‘

強(qiáng)壓下，但是這種怨怒的感情無論如何壓抑也不下去，就迸做淚水流出

來了。我一哭出就感到羞愧，因?yàn)槲易约褐澜鹬阍谛睦镆呀?jīng)哭過

了，我這樣哭起來，正是把我自己的苦惱，加重在她的身上，我只顧任著

自己的感情去流了。

金枝姐拍著我的頭，我看她臉上出著汗，她把我擁在她的懷里，我

看見她的嘴唇在翕動，她撫摩著我，我覺出她的眼里忍著一泡淚水，她

低低地喃喃地對我說著一些安慰我的話，我聽見她心房的跳聲，她竭力

早 春 1l 1

裝出一個大人的樣子來撫摩著我，我摸出她的手是冷的，她的細(xì)小的身

子有些怕冷似的戰(zhàn)栗，我有些恐懼，因?yàn)榭謶挚薜酶鼉戳恕?/p>

金枝姐把臉貼在我的臉上，她的臉像生病似的熱燙，馥郁郁的熱氣

傳在我的臉上，我覺著有一種安慰，我才仰起臉兒抱歉似的看著她……

她覺察出我有點(diǎn)好轉(zhuǎn)了，便重新鼓起勇氣來說“：我們?nèi)フ胰?”她

拉著我的手，風(fēng)吹樣的向林子里走去，開始是無 目的地走，我們誰也看

不見眼前是什么東西。就是有一朵蓮花那樣大的黃花，擺在我們兩邊，

我們也是看不見。

我們走得很遠(yuǎn)了，我們用疲勞把心情鎮(zhèn)定下來了，我們才開始去找

尋那小澗上的黃花，失去的黃花再生的影子。 ．

我們走了好多地方，金枝姐常?；剡^她那美麗的臉來向我笑，而且

對我講森林里一切的秘密，就像她是這森林中的女王似的，她知道這林

子里的一切。她用她的美麗和溫柔，鼓舞我忘卻那可怕的過去，那帶走

了我靈魂的過去。

終于我們在一座更綠的山澗上找到了那朵花。

為了要完成那并未完全失去的幸福，那朵花在我們的腦子里已經(jīng)

刻畫得清清楚楚了，我們知道她有多么纖巧，我們知道她有多么裊娜，

●

我們知道她站著的山澗該有多么綠，但是我們還得找尋她呀，因?yàn)槲覀?/p>

不知道她就在這兒，在眼前的山澗上。

金枝姐看見那花，回轉(zhuǎn)頭向著我笑了。這回我們沒有急急的采，我

們并在一起，站在這邊，細(xì)細(xì)地向那邊看著。

后來我們兩個決定共同去采這朵再生的花。

我們兩個把手同時伸出去采摘她，我們的手同時的觸摸了那朵花，

我們兩個的眼睛互相羞怯的一看，我們便一同采下那朵花兒來了。

1 1 2 端木蕻良作品新編

雖然我心里還是想著“那一朵”花兒，但是我為了安慰金枝姐，我

也從心里笑了。

金枝姐仔細(xì)地看著我的笑，同時又細(xì)細(xì)地揣摩一下我到底是真笑

了，金枝姐才鼓起了熱情來問我：

“現(xiàn)在你還恨我嗎?"

我聽了這話，又勾起了方才的傷心，我看著手中的花，又想起了方

才失去的那朵，我就又想哭起來了，但是我沒有，我剛強(qiáng)地說：

“好姐姐，我從來不恨你 !” ，

我的話沒有說完，金枝姐就嗚咽地哭了。她哭得很傷心，使我不知

道怎樣來哄她。我用各種好話來說她，我叫她各種好聽的，凡是我平常

· 不 肯向任何人講的好聽的名字我都叫她了。她停止了哭泣，掐住了我

的手，眼睛無言地看著我。我真后悔方才我不應(yīng)該那樣虐待她，我為什

么那樣任性，我心里有什么，為什么一定就要說出來……媽媽平日里說

我怪僻，我還嘴硬，現(xiàn)在我才知道我的小小的年紀(jì)已經(jīng)做下了無限的罪

惡。在這一刻我是多么愛戀我的金枝姐呀……我甚至可以說：

-

“金枝姐，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你，回頭我看見了媽媽，我就向媽

媽說，我們永遠(yuǎn)在一起，我們不會分離?！?/p>

但是我把不定這話會得罪了她，因?yàn)槲曳讲拍菢庸虉?zhí)要找尋的那

朵花。我現(xiàn)在又把她幾乎用生命換來的送給我的禮物，這樣輕輕松松

地看待，我一定又得罪了她，我不敢說出口，我再也不敢冒犯她，因?yàn)槲?/p>

知道我已經(jīng)欺負(fù)她夠苦的了。

金枝姐從悲哀轉(zhuǎn)為快活了，她高興地說：

“我們終于找到一朵更好的了。"

但是我不愛聽這句話，這句話不能安慰我，這句安慰我的話，使我

早 春 ll 3

會感到加倍的痛苦。因?yàn)槲乙恢钡浆F(xiàn)在心眼所屬的還是那一朵，我的

那一朵便是“最好的"了，世界上再沒有比她“更好的"了! 這是我從生

下就有的怪癖。但是我不能講出口，我只愛悅地看著金枝姐重新光艷

了的臉笑著。 ，

金枝姐愛撫的碰了我一下，說：

“媽媽等著你呢，我們回家吧 !"

我們向回家的路上走去。金枝姐還有幾分不快活，我想她是記起

了那朵黃花，我就裝著我是把她忘得千干凈凈的，我逗著她快活地走回

家 。

在路上我盤算定了，我一進(jìn)屋就要把金枝姐給我挖的菌萵菜獻(xiàn)給

媽媽，然后再把這花給我媽媽看，但是我是不會給她的。我留著她給我

自己，我把她放在我的小屋里，我讓湘靈一天給她換一次水，使她永遠(yuǎn)

不凋零……然后我向媽媽說，讓金枝姐搬到家里來住，陪著我在一塊兒

玩……我想得這樣完美，我想我都不告訴她，因?yàn)槟菢诱f了，她一定以

為我瞎說，是故意的討她的喜歡的，但是我又忍不住了，終于熱切地拉

著她的手對她說了這許許多多，因?yàn)槲铱此€有點(diǎn)兒不高興，我想哄著

她多高興一點(diǎn)兒。我每說一件好事，金枝姐都使勁地掐我的手，而且從

心里流出微笑……她俯下身來問我“：你到家，對媽說什么?"我說“：我

和金枝姐去采菌萵菜，才好玩兒呢，明天我還跟金枝姐去。"“媽媽要問

誰是金枝姐呢?"“我就說，我領(lǐng)給你看?！薄皨寢屢幌矚g呢!"“媽媽怎

能不喜歡?”

快到家了，她把我的衣服整理了一下，然后把一籃子?jì)删G的菌萵菜

遞到我的手里，然后俯下身來，她的頭發(fā)熱烘烘的蓬松在我的臉上，她

要和我說什么，但是沒有說，仿佛要和我貼臉，也終于沒有貼，便把嘴唇

1 1 4 端木蕻良作品新編

在我拿著黃花的小手里作了一個嘴，便說“：我看著你進(jìn)去!”我心里

想，我媽媽明天就會把你接進(jìn)家里住，我想到這里我就站住了，癡癡地

笑……但是我看她轉(zhuǎn)過臉去好像又哭了，我著急地想跑過去問她怎的

了。但是，讓看門的一眼把我看見，強(qiáng)盜似地跑過來就抱著我滿臉胡楂

子亂親嘴“：哎呀! 我的老天爺，我的小祖宗，你到IIj JL去了，害得五奶

奶撒下了人馬去找……快跟我到上房去。"便七死八活地抱著我就往

上房跑，就如媽媽懸了賞格來征求我，他把我送到那兒就會拿到一筆大

錢一樣。 ．

進(jìn)了二門子，我就看見了一輛紅駝呢綠軸穗的小轎車，我問老門倌

說：

“誰的車?”

“誰的車，誰家能有恁好的車 ! 墨黑騾子景泰藍(lán)的全套掛，清一色

雪里站，脖頸一梗，像仙鶴似的點(diǎn)腳飛，不是你們家的姑奶奶誰配坐!”

“誰來啦?” ’

“姑奶奶?！?/p>

我一聽見姑姑來了，我就掙扎著要下地，下了地我好跑，一來可以

免得讓門倌的酒氣熏著，二來可以很快的去見到我的姑姑。我下地就

跑。

門倌像放跑了他的金鷹似的，一邊追著我，一邊在后邊喊“：你的

菜籃子，不要啦，你還不要你的剛冒芽的水盈盈的頭刀菜嗎? 又白又

嫩，多稀罕人 !”

我一連喊著“：不要了，不要了!”奔過花墻子就跑到上屋去了。

“媽媽，姑姑呢!”我大叫大嚷。

湘靈出來接我，便說：

早 春 11 5

“快別大嚷大叫的了，奶奶正在生氣呢。’

“姑姑來了，別攔我，放開我?！?/p>

“我領(lǐng)你去。"

一見著姑姑我真開心，我便隨手把那朵黃花，交給湘靈，但我一看，

不是湘靈，我也交給了隨便誰。讓她替我看管，替我換水，我就急急忙

忙的跑到姑姑旁邊，去問長問短。

上房完全不同了，來了姑姑一個人，就像來了好多人一樣，丫鬟使

女都忙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屋里好像比從前熱得多。我J 看見了姑姑，立刻把方

才的事都丟到誰知道什么地方去了。我一下子撲到姑姑的懷里，問她

為什么早不來。

跟媽連忙上來說：

“四先生，快去洗手去吧，這一雙泥手，把姑姑的衣裳都弄臟了，快

跟我來，先換了衣服，然后再跟姑奶奶親熱。"說著便拉著我出去，找湘

靈去，找衣服去。

跟媽一邊給我換衣服，一邊數(shù)落著我：

“你出去這半天，把奶奶想得什么似的，你為什么不說一聲，奶奶

撒下人馬到處都找遍了，那里有個影兒來。這年頭兒，馬蹄兒亂的年

頭，要是有個一差二錯，可怎么辦，你一年小二年大的啦，以后可聽點(diǎn)兒

話吧，別人的心都為你使碎了，你連看見都沒看見!"

我只急著換衣服，那里聽進(jìn)去她的話，穿了衣服，洗了臉，三步兩步

就往外跑，一出門檻正和媽媽撞了滿懷。

媽媽看見了我，便喝住我，我只好在地中心垂手站立。

“那里跑，你這匹野馬，要不給你拴上了籠套，天下也會大亂了

的 !"

1 16 端木蕻良作品新編

“媽媽，姑姑來了。"我纏住了媽媽撒起嬌來。

“你不要以為我會輕飄飄的放你過去的，過后我還要和你算賬的，

一會兒你就知道我的厲害?！?/p>

我一點(diǎn)都不信服媽媽的說法，我說“：一個春天，才放我出去一次，

我找姑姑去講理去?！?/p>

“你出去一百次也可以，可是咱們家沒有這樣出去的規(guī)矩，你爹把

你們交給我，在我手里出了差錯，我可是擔(dān)不起的!"

“爹那回回來不是帶著我騎馬在甸子上跑 !”

“他陪著你上天我也不管，我可陪不起。現(xiàn)在我有事，等我空閑

了，我才讓你知道點(diǎn)我手里的厲害?！彼谙渥永锓鲆恍﹩螕?jù)貼子，

拿著匆匆的便走了。走N J,b屋聽她和下人說：

“告訴大管事的，把派出去的人都叫回來，把大門上了。炭升好了

嗎 ?” 6

我才聽不進(jìn)去媽媽的話，我連想都不想，一溜煙跑到姑姑那兒，和

我姑姑廝纏在一起。

姑姑問我做些什么。我說我畫了很多畫。她讓我拿來給她看，我

從畫匣子里撿出來，她最喜歡我臨摹的郎世寧的香妃像。我的心又都

跑到姑姑身上，方才和金枝姐說的什么話，做的什么事，我都忘得誰知

道跑到那兒去了。我說姑姑，我給你也畫一張像好不好。

姑姑說好的，要是畫完了，她用金鏡框去裝起來，我說不好，我本來

想說用柳枝兒的，用柳枝做鏡框該多好，光滑嬌綠，還帶著一種清香的

苦味。但是我想姑姑一定嫌它貧氣，我就沒有說。我說要用一滴一滴

的水銀用絲線串成珠子，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還像在顫動似的，姑姑贊我想得

美。我自己也覺著想得美，差不多一時被那幻想帶走了，姑姑和我說

早 春 11 7

話，我?guī)缀鯖]有聽見。提到柳枝我就想起森林的事，但是在眼前一晃，

就又壓下去了。

姑姑說“：過幾天跟我去吧，到我那兒去，我陪著你到林子里去撒

野 ，好不好?"

“和姑姑站在一起，不到林子里玩也好。"我按著我們家說話的習(xí)

慣這樣說。

“跟我去吧，離開媽媽了呀，行嗎?”姑姑逗著問。

“姑姑比媽媽好。”我還得學(xué)著會說話。

“你今天跟我睡好不好?"姑姑笑著問。

“好，我愿意?！蔽液苷J(rèn)真地回答。

姑姑和媽媽感情最好，像親姐妹似的，姑姑一來，媽媽便不管日里

夜里，和姑姑有說有笑。媽媽撿著她喜歡的什么給她吃，差不多有時都

要親手給她做，姑姑也過來幫忙。一邊做一邊笑。媽媽有什么新鮮的

衣料，或者打了什么新奇的首飾，都翻出來給姑姑看?；蛘呤裁挫`驗(yàn)的

女人的藥，也要分給她吃，什么真西藏紅花，或者用家制的鹿茸配百補(bǔ)

養(yǎng)榮丸，都是事先就用棠梨木的匣子分出來，包好了，用棉花塞好，預(yù)備

走時好帶著。她們每回都有小玩意兒互相贈送，或者她的一只帶彈簧

的小鏡子或者媽媽的一只避邪小古錢，或者爸爸帶回來的法國的香面

子，放在衣服里不會發(fā)蛀生霉?；蛘邘讉€奇異的鈕扣，或者一個繡花的

針插。

我姑姑嫁給馬秧子馬家，她家是很有錢的，是亮鬃橋首戶，她家又

有世襲的功名，又是最大的土地的領(lǐng)主和幾家聯(lián)號的財(cái)東，凡是“寶”

字號的生意，都是她家開的，但是，姑姑對姑夫不滿意，所以常?；啬锛?/p>

來，而且回來總是一個人回來，姑姑在娘家頂?shù)媚樀?，但她看不上姑夫?/p>

1 1 8 端木蕻良作品新編

我姑夫是個浪蕩子，但是非常崇拜我姑姑?？墒枪霉貌辉复蚶硭?。我

姑姑出嫁是經(jīng)我爺爺許配的，出門的時候，單是鞋就做了三百雙。枕頭

頂子掛滿墻。因?yàn)楣霉煤臀野职指星橐埠?，陪嫁的地就有五十坰，爹爹

說是送給將來的外甥女買花戴的。我從小就和姑姑好，不是姑姑做的

兜肚我不穿。

我母親在外面吩咐了一陣子，便像個小姑娘似地回來陪姑姑說話：

“我也瘋起來了，好像又是做姑娘時候了一樣，嘴也閉不住了。做

事也沒個譜了，反正他也沒有在家，依著我們捉妖吧……我讓他們生火

●

鍋?zhàn)?，我們一邊打扇子，一邊吃辣子?9

姑姑說“：哥哥要回來，一定說我把嫂嫂教壞了。把季節(jié)都給改

了?！?/p>

媽媽稚氣地說“：我們再過一個體己年，剛過去的是大家伙兒過的

年，那個我們不稀罕，冷齒寒天的過的禿尾巴年，現(xiàn)在春暖花開我們過

自己的年。”

姑姑笑吟吟地取笑著說：“嫂嫂，你比我上回來要年輕了，哥哥一

定待你更好了。"

媽媽說“：可別來惹我，惹出了眼淚你是擦不凈的。反正我也老

了，一個年也是過，兩個年也是過不是。"然后又正經(jīng)地說：“還不是因

為你回來我才年輕了嗎?”過了一會兒才又說“：我真是常常想，咱們女

人為什么一定要出嫁呢，明知道男人沒有一個好的，還得送上門去上

當(dāng)，讓他們挑肥撿瘦的，說短道長的得弄夠了，人也老了，罪也遭夠了，

把一群孩子向你懷里一推，管孩子去吧，你生下來的，你去管。從丫鬟

二升而為老媽子，外表上看看真是一品夫人，誰知道心里吃進(jìn)去多少秘

心苦。本來他生的這龍子龍孫我也管不起，我也不過是怕孩子們長大

早 春 11 9

了埋怨我糊涂罷了，他們身上整整齊齊的，沒有缺胳臂缺腿的就算我對

得起他們。我雖然做事不到，但是他們的心我沒有少操?，F(xiàn)在那幾個

念書去了，他們怎樣，我也管不了，路遠(yuǎn)山遙，我怎能使上心，也不過是

半夜醒來想想，心里難過一陣子就罷了。就是這一個小的，越是我心愛

的，我越指望他成人。我真擔(dān)心，他長大會恨我，他又是最小的，現(xiàn)在家

里又沒有男人，天天和女人們跟前混，我這個兒子將來長大一定不會快

活，我想怎能把他放在一個粗粗拉拉的野地方去，幫著人家撿木頭、放

牛羊，變成兩棒子掀不動，一棒子打不倒的該多好。我任著他們將來苦

點(diǎn)、累點(diǎn)，心里倒快活，就算我做母親的對得住他。我這輩子就是雖說

餓不著、凍不著，但心里總是一個團(tuán)兒似的，就拿我說罷，我就埋怨爹媽

一輩子，我嫁到你們這深宅大院的，我可真不快活呢 !"

姑姑笑著說“：你別在這個兒勾引我，你不是做樣兒給我看嗎? 你

要成心形容我，我就走。" ‘

母親連忙說“：到底是曹家的人，惹不得，還沒有說他們爺們什么

呢，你這兒就給報仇了，我不過一年到頭可下子看見了親人了，傾筐倒

簍的說得點(diǎn)兒罷了。而且，你也不總是形容我，好像享了多大福不是

嗎，誰知道也不過是半斤八兩就是……”

姑姑故意俏皮地說：“誰不知道哥哥待嫂嫂好，你就是怕我傷心，

故意這么說就是，我是聽不進(jìn)去的?！?/p>

媽媽說“：真是親生的兄妹呀! 幸而我還沒有在你跟前說他什么，

要是背地里講了他什么三長四短，你還不一五一十的告訴了他才怪?！?/p>

姑姑說“：好嫂嫂，別講這些歪話了，我把蘭柱帶去，行不行?"

媽媽說“：你帶去吧，他少在家待一天，我少操一天心?！?/p>

姑姑說“：可是一言為定，別到時候舍不得?！?/p>

120 端木蕻良作品新編

媽媽說“：我不會留他的，今天一天你問他，他到那里去了。今天

你是看見的，弄得雞飛狗咬，瓦都翻個了。他回來還像沒事兒一樣，你

上那兒說理去，他們爺百JqJL什么都是對的，這個從小就是這樣的，長大

了比他爸爸還要豪哪 !” 、

姑姑把我摟在她的懷里，我心里雖然想起金枝姐，但看見姑姑艷麗

照人的臉，又聽媽媽亂七八糟的事，心里都飛到這上邊來了，那里還記

起金枝姐。姑姑一邊和媽媽說著話，一邊逗弄著我玩。我簡直心花怒

放，什么都忘掉了。

“如今日子也越過越緊，外邊支著一個空架子，里邊只有開支，沒

有進(jìn)項(xiàng)，如今我倒成了敗家子兒了，在我手里往外送的不知有多少，可

是拿回來的一個小錢也沒有。方才不是又付了兩筆，都是閻王爺追命

的錢，遲一個時辰也怕錯投了胎的，一五一十的拿去了，天天活著，就是

為了這個?！?/p>

正說著話兒，外邊飯開上來了，跟媽們過來請示，媽媽請姑姑飯房

吃飯。母親真正的給姑姑生了鍋?zhàn)?，但是鹿肉、狍肉、野豬肉都沒有，銀

魚冰蟹都是干了的，野雉肉只好用雞肉來替代，羊肉是現(xiàn)殺的，還夠肥，

白蘑是早就泡上了的，味道下來了，酸菜是在瓶底子里搜索出來的……

母親說“：這個就叫做鍋?zhàn)恿T了，我們不過是借題 目做文章，鍋?zhàn)邮莻€

障眼法，我們捉妖是真的。關(guān)起大門來，誰來也不管，我們捉鬧一天，姑

姑這天也夠燥的，我們都穿短衣服來吃飯，湘靈過來給姑姑寬衣。”姑

姑穿著短袖的蛋青色的綢衫子，手腕子上一副彈簧絞絲的赤金鐲子。

左手還多帶著一個鸚哥綠的翡翠單鐲。手指上僅僅有一顆七星抱月的

鉆戒子。右耳唇上只嵌著一個米粒大的綠玉小耳扣子，左耳上單一個

雞心形小小的紅寶金抓的耳墜子。

早 春 1 2 1

媽媽穿了長袖的月白色紡綢衫子，左胳臂上一個山葡萄蔓子鑲銀

單手鐲，手指上帶著父親送給她的光面白金戒子。正在和姑姑鬧酒。

姑姑索性把那金鐲子的彈簧按開，從渾圓的胳臂上褪下來。把它

交給湘靈收了。便和媽媽說“：你想灌醉我呢! 我喝不了多少的，你這

樣一邊用火烤著，一邊讓風(fēng)吹著，回頭我要傷了風(fēng)，我要找你的。”

媽媽說：“好，我們不吃酒，我們吃菜，總而言之，我們怎樣鬧恁有

理。你要真的傷風(fēng)了，我也喜歡的，你可以多住幾天，我天天伺候著，你

也不會遭罪的。明天咱們找賽柳霜唱大鼓，我們要盡量鬧它一下子，活

了這么大，幾個春天是我們自己的 !"

姑姑故意放下筷子說“：必是哥哥來信了，說明天就要回來PE ?"

媽媽說“：咱們理他呢，我都七老八十的呢，我管那些，我們不過是

過個體己年罷了。就好像咱們又回到作姑娘的時代了，我常想，那時候

該多好。姐妹們有說有笑，白天在一起，你打我，我碰你的，看什么都有

意思，看什么都好笑好玩。白天你描個花樣，我繡著荷包，晚上出門像

扯拉拉狗兒似的，排成大隊(duì)。睡覺時滾成一個 團(tuán)，你爭我，我爭你

的……后來一出嫁了，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替人家生兒育女了，自己落

得牽牽扯扯，什么心思都沒有了。看什么也都沒有滋味，腦子里七事八

事，上上下下，就算白活一場，我就說，什么興家立業(yè)，賢母良妻，都是胡

說，一句話活受罪，還不如死了好。我不是三杯酒蓋了臉，混嘴胡說，實(shí)

在是真話。反正我也是老嫂子了，你不會挑我，我有話不和你說，我和

誰說去 !" ，

姑姑笑吟吟地說“：嫂嫂說的都是我心里話，我不過就是不想說就

是。我自己就說，要不是怕失了體統(tǒng)，我真想痛痛快快地好好哭一通

呢。嫂嫂……"姑姑斟滿了酒，和母親吃了一杯，我拿起了酒壺，又給

1 22 端木蕻良作品新編

她斟上，也給母親斟上。

鍋?zhàn)宇^起鍋都是挑出來，給別人吃的，到后來湯煮濃了，媽媽和姑

姑才開始吃，姑姑不能多吃，怕晚上睡覺不好過，但是這一頓飯，添湯扇

火的差不多吃了三個鐘頭，一直吃到天黑了。

媽媽說怕姑姑勞乏了，今天早睡覺，她本想和姑姑一道睡，但怕止

} +

不住說話，明天起來大家都沒有精神。讓我來和姑姑睡。

飯撤下去了，媽媽和姑姑在小倒廈飲茶，談著馬家的許多事，媽媽

安慰著姑姑，看著下人都不在了，姑姑就簌簌的落下淚來。媽媽向她抱

歉，勸她多住幾天，但姑姑說，明天一定得回去，后來姑姑覺得有點(diǎn)頭

痛，媽媽說“：一定是炭煙子熏著了?！北銈飨略拋韱栒l上的炭。姑姑

說“：你可不要因?yàn)槲抑蜗氯说淖?，她們上的炭，我都看見了，都是著?/p>

了的炭核兒……我大概因?yàn)榉讲判募绷艘魂囎?，身上受不住了。你給

我一點(diǎn)什么吃，解解就好了?！眿寢屃⒖叹?自己去剝山楂，親手去熬紅

果酸酪，熬好了再去系到井底下去冰起來。姑姑說“：等你這酸酪作好

了，我的頭也疼炸了。我反正也不厲害，我先去躺一躺，蘭柱，你陪著

我?！?/p>

媽媽說“：我知道我這一忙忽，你的病就好，我只怕不夠熱鬧，這叫

借題發(fā)揮。蘭柱，快陪著姑姑去躺一陣子去，你也去休息一下兒。"

姑姑在我們家都有特定的枕被，專是給她來才蓋的，但是有時為了

表示親密，都是蓋母親的。這種多半是只蓋過一兩次，而又拆洗得三新

的被子。今天姑姑蓋的就是雪青色的金繡桃李花開的薄棉被，是媽媽

去年春天和姑姑一起睡的時候，蓋過一次的，聽了母親的話，使喚人就

去攜衾抱襯，澆湯換水，擎燈添香……忙個不了。

我的被子是湘靈鋪的，鋪在姑姑的旁邊。她們收拾好，便請姑姑過

早 春 1 23

去。姑姑對我母親講了幾旬笑話，便走了。母親說一會紅果酸酪熬好

了親手送過來。我說我來替媽媽拿。媽媽說“：不用你那樣孝順了，你

只要不氣你姑姑，就算你本分了?！?/p>

姑姑因?yàn)樯砩习l(fā)燒，所以臉上顯得桃花似的。白里透紅。她穿的

短袖衣服，白白的膀臂都露在外面，頭發(fā)松松的挽著，黑碧的頭發(fā)映著

白的臂子……顯得她身上好像都是剛剛用水沖過了似的。姑姑衣領(lǐng)的

紐絆都沒有結(jié)，散開來半露著里面的紅抹胸。頭上搭了一條浸濕的白

絹?zhàn)印Ｐ碧稍谝恢淮┘喛空砩?，眼睛似睜非睜，情態(tài)似笑非笑的和我們

說閑話。湘靈正給姑姑打排子扣，是姑姑托她打的。她把純絲的繩兒

先散串了，然后再用珠線緊了，一層一層的緊，打得又緊局又邊式，花稍

又多。

姑姑說“：也難為你，正事還做不完，還還外債給我打這個花結(jié)子，

你少出幾個花樣就算了?！?/p>

湘靈說“：心里也空空的，沒有什么新奇樣兒，總歸都是幾色普通

的，姑奶奶要不喜歡，將來我再另外新打。"

姑姑說“：這就夠新鮮了，拿回去我都不敢說是你打的，要是她們

知道了是你，又是這個來求，那個來要，怕你一輩子都答對不完?！?/p>

湘靈說“：姑奶奶就是寵著我們罷了，就是有人來要，做幾個也是

我們應(yīng)該得分的。"

姑姑說“：平日里還不夠你瞧的，這一家的大大小小的事兒，我心

里也有個數(shù)兒，七岔八岔兒的，那塊兒不得眼到手到，我就常說：五嫂要

沒有你，真不知道該操多少心呢，她的那些人，我不怕她們聽了生我的

氣，那一個不是做面子活，一眼看不見，就不是她們了，使你夾在里邊，

深了不是，淺了不是，我心里不是明鏡兒似的。"

1 24 端木蕻良作品新編

湘靈說“：都是姑奶奶體恤我們，我也是笨手笨腳的，奶奶看我們

忠厚老實(shí)，才看得過一點(diǎn)兒就是。"

姑姑說“：我就喜歡你這張懂人情會說話的小嘴，你跟我去幾天

吧，你到我那兒做做客人，把你們太太累幾天，看她拿東拿西，她才知道

你平 日里的心血呢。"

正說著母親用福漆小托盤端著一盤冷冰冰、紅艷艷的蜜餞山酪紅

走了進(jìn)來，聽見姑姑的話就說“：好哇，我這樣血奔心似的伺候著你，你

背后還打量著閃落我，好，我這一個中用的人，你也要撥煙核兒選了去，

不說看我可憐兒的，給我找個幫手，還在背后打量閃我的臺。"

姑姑笑著推我“：快給你兒子娶媳婦，你就有了幫手了，誰再敢到

你跟前去打量你的人。"

湘靈看見母親進(jìn)來，連忙起來，把盤子接在手里，從櫥子另外取出

來三只半陶空的小藍(lán)花碗，把紅果酪小心的分盛在里面。姑姑靠起點(diǎn)

兒來，一口一口地吃，紅果的紅染在她的嘴唇上邊顯得更紅。如同流出

鮮紅的血來一樣。

姑姑說“：我從來也沒有打過你的算盤，這是頭遭兒，偏你耳朵就

那么尖，一五一十地聽進(jìn)去，好嫂嫂，下回再也不敢了。"

母親說“：你不過是看我過不去，成心捉弄捉弄我就是，等我下次

到你家去，挑選你的那些伶牙俐口的小東西，都給你拐帶過來，看你貪

嘴。”

姑姑說“：她們穿成串兒來換一個湘靈我也干。"

湘靈坐著有些不好意思，尋個活縫兒出去了。

媽媽看姑姑吃了一點(diǎn)兒，便說：

“那一半給你留著，系在井里冰著，你要吃只管問她們要，我不逗

早 春 1 25

你說話了，看你勞神。我怕你停了食，弄了這個紅果，支吾著你好晚睡

點(diǎn)兒 ，湘靈 !”

姑姑說：“你先去吧，我也沒有精神了，你還有很多事兒要料理

呢 ?"

湘靈給母親過來打簾子，母親一只腳跨在門檻上，笑著要說什么又

沒有說，就走了，在外屋對湘靈吩咐了半天，才去了。去了一會，又轉(zhuǎn)回

來，對姑姑問“：好妹妹，你熱退了沒有? 我真擔(dān)心，捉妖沒有捉成，把

你倒捉成病了。"

姑姑說“：好嫂嫂，我沒有病，你別管我吧，我正和四先生說話兒，

你還有好多事兒要辦呢，你明天來陪我也不遲。"

媽媽今天一直不大理我的，現(xiàn)在才看我說“：不要鬧姑姑，姑姑有

點(diǎn)兒不舒服呢。而且，你要好好休息呀，跑到什么地方去了，累了一

天……我就來了。"

湘靈進(jìn)來說大管事請母親過去，母親匆匆去了。

姑姑就和我講話，問我白天到那去了。

我說和金枝姐去采菌萵菜去了。姑姑問誰是金枝姐，我說我也不

知道，我只是見過她三次，都是在曠野里。姑姑問菌萵菜在那兒呢，我

說在門倌那兒呢，一定被他們吃了，姑姑派人去問，回說果然沒有了。

姑姑問金枝姐好不好，我說好，我明天要問媽媽，讓她接她到家里來住，

好一塊兒玩。姑姑又問野外好不好，我說野外比什么地方都好，一根小

草、一朵小花，都有個意思。姑姑問怎么說是一根小草、一朵小花都有

個意思呢。我就講我們采小花的事給她聽，又告訴她為了金枝姐把那

枝小花兒弄掉了，我和她鬧別扭。姑姑說這孩子，你的心眼太像女孩子

了，你這樣要變沒有出息了，將來我不喜歡你。天下的花多了，你沒有

1 26 端木蕻良作品新編

見過的、沒聞過的，還不知道有成千成萬，你那一朵算什么，你把心眼兒

放大一點(diǎn)吧。應(yīng)該說這一朵算不了什么，還有比這個再好的呢，這才算

有出息，不能說就這一朵是最好b 我聽了登時就不高興起來。我想了

一想，我說我不陪她睡了，我要搬回去。姑姑生起氣來，立刻嗔著我說：

“我說的都是好話，你不給我面子也罷了，你連我也厭惡了，我_ 定要

治治你的壞脾氣的。"姑姑知道我最怕呵癢，她按我在炕上，就膈肢我

起來，我一笑，全身便沒有力量了。我滾著、鬧著、喊著、叫著……我還

嘴硬，姑姑就還膈肢我……鬧得湘靈都過來看了……姑姑便說：“湘

靈，你過來，幫著我治他，我沒有看過這樣不爭氣的孩子的。"

湘靈就笑著向姑姑討?zhàn)?，又說怕姑姑累著，一邊就拉著。

姑姑才放開我說：“你等我明天告訴你爸爸，叫他好好打你一頓

的 o"

我說“：我爸爸從來都不打我一下?！?/p>

姑姑說“：他不打你，我也打得你的，湘靈，你快給他搬開，我不要

他。"

湘靈就勸姑姑，又向我使眼色。但是我不愿意，我還爬在炕上，一

點(diǎn)兒力氣都沒有。

姑姑的怒氣還沒有消。姑姑說： ‘

“明天你不用跟我去，我也不是你的姑姑。"

我一聽不要我明天去，我又登時鬧起來，又撕她、又扯她。姑姑又

過來膈肢我，湘靈就過來拉著，我們?nèi)齻€人在炕上滾成一個團(tuán)，湘靈替

我陪不是?？墒枪霉眠€說：

， “從今天起，我不喜歡你了?！?/p>

湘靈趁著姑姑看不見的時候，就用手指狠狠地在我的額角上一指，

早 春 1 27

向我遞眼色，意思說，你就心里不改，你嘴里說點(diǎn)兒軟心話兒也好，她來

_

我們家，無論如何是個客人……

呆了半天，我才向姑姑陪不是。我還是連撒嬌帶歪纏的，姑姑的確

是真惱了，但因?yàn)樾睦镎媸窍矚g我，用眼狠狠的瞪了我半天，才說：

“我沒有看見過這樣死心眼不講理的人。"

我心里一點(diǎn)也不服氣，還是我那朵小花是最好，但是我怕姑姑更氣

了，我不敢再說了。

姑姑還裝做不理我，我一則為我自己傷心，二則為了這樣好看的姑

姑，為什么這樣不明理，我一悲哀，眼睛就有點(diǎn)兒濕潤了。姑姑看我要

哭了，怕委屈著我，才把我偎在她胸脯上，說：“跟你說著玩話兒，你要

聽說何苦呢? 姑姑不是喜歡你嗎? 不是希望你長大成人嗎? 不是想開

導(dǎo)你豁亮大度，不做個婦人女子嗎? 別著急，姑姑還是喜歡你的，明天

姑姑還是把你接了去，給你好的吃，給你好的住……"

我在姑姑懷里，有幾分睡意朦朧了，但是聽到這里，我就掙扎著起

_

來。

-

“把金枝姐也接去住 !”我當(dāng)頭就是一句，沒頭沒腦的。

我看見姑姑和湘靈都愣了一愣，我才知道又說了錯話，連忙笑著拿

過去了，又低著頭睡了下去。姑姑以為我還在撒嬌，故意逗笑她，便說：

“你就這樣睡吧，等你睡著了我再放倒他……湘靈你先去吧，他讓我膈

肢累了。"

湘靈說“：姑姑抱不動他吧 !"

姑姑說“：你去吧，他就睡了?！?/p>

朦朦朧朧間湘靈走了，我的濕潤的臉貼在姑姑滾燙的胸脯上就睡

著了。

1 28 端木蕻良作品新編

我在姑姑家里一直住了一個月，我真玩得身體都一片一片的飛了，

誰知道是怎回子事。我和那些女孩子們什么奇怪的事都淘出來了，我

才回家。

一到家門，門倌看見我，讓空車進(jìn)門，從車上就把我抱下來。我一

聞到他嘴里噴出來的酒氣，我的記性真好，我就記起挖蘑萵菜那回事

兒，呀，已經(jīng)有一個月了……我不由分說的往上屋跑，我碰見媽媽請完

了安，我就說：

“媽媽接金枝姐到咱家來，就派人去接去。"

媽媽以為是姑姑家里的丫鬟名字，便說：

“為什么不讓她跟你的車一道兒來呢?”

我說“：我說的是金枝姐，不是運(yùn)枝姐?！?/p>

媽媽問“：誰是金枝姐，我怎么不知道呢?"

我說“：和我挖苊萵菜的那個。”

媽媽說“：誰和你挖蘑萵菜了，什么時候，我怎一點(diǎn)兒也不曉得 !"

媽媽正和送我來的媽子說話，問她家的公婆的好，長輩們的安。便

溫和的對我說 ：

“我怎不曉得呢? 你要接你自己派人去接吧，車馬都是現(xiàn)成的，接

回來再給我來說，你去吧 !"

我驚得目瞪口呆，我的金枝姐住在那里，姓什么，她的爹是做什么

的，她的鄰居是誰，我統(tǒng)統(tǒng)不知道。我見到人面，我從不問這個。

姓王也好，姓李也好，跟我好的我親熱，不跟我好的，我就疏遠(yuǎn)。可

是我的金枝姐，我到那兒去找你去呀! 我就呆在地中心，一動也不動。

●

母親一點(diǎn)也不理會這些，還陪著來人說話。問姑奶奶幾時還來。

湘靈看見了我，便用眼睛叫我，我才記起跟她出去。

早 春 1 29

湘靈看見我出來，便一邊取笑我，一邊正經(jīng)打聽我什么金枝姐。

我就告訴她那次給我挖野菜的金枝姐，她就問我怎樣認(rèn)識她的。

我告訴她，有一次和父親出去騎馬，父親的馬把她驚了，我下來扶了她

的。我們就認(rèn)識了。

湘靈又問“：后來她怎樣又碰見你的?"

我說“：我向大門外邊一看是她，我就跟出去了。"

湘靈也為難了“：我怎么辦呢?"后來她忽然想起了，去問門倌，門

倌一定知道她是誰。湘靈取笑著埋怨我“：那樣好的一個姐姐，為什么

當(dāng)時不問清了呢?" 一

我自己便慌慌張張的去問門倌。 ．

老門倌先是跟我瞎扯，開我的玩笑，后來看我急了，才說“：不就是

那個常在門口兒，調(diào)你出去的那位水蔥似的小姑娘嗎? 你跟她那么好，

你還不知道她的履歷。我不知是那么一回子事呀，我要知道，我會給你

留下，生雞下蛋兒的拉，你早托我作媒多好，她常常問你回來沒有? 昨

天她還來過呢 !"

“你快說，到底她在那兒呢，我要見她。"我討厭門倌的噦哩噦嗦。

門倌說“：你坐火車也蹬不上了。”

我愣住了。

門倌說“：她，上北荒去了。"

我更愣住了“：上什么北荒。"

門倌說“：北荒就是皇帝不放鷹，兔子不拉屎的地方?！?/p>

我問他 “：遠(yuǎn)不遠(yuǎn)?" 、

門倌說“：不遠(yuǎn)，不遠(yuǎn)，好哇，孫猴子折一輩子筋斗都沒有折到，你

猜猜看有多遠(yuǎ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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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問他“：我能去嗎?”

門倌說“：那得問上房的意思了，咱怎敢插嘴!”

我說“：我要去，能找到金枝姐嗎?”

門倌說“：她爸爸是誰你知道嗎? 她姓什么你知道嗎? 她去那兒

落戶你知道嗎??’

門倌的話，問得我閉口無言，我一句也答不出來。

門倌看把我問倒了，更得意了?！氨被暮么罅?，十八萬方里，水是

紅的，像耳馬尿似的，女人一吃經(jīng)脈就不來，那個小姑娘這回準(zhǔn)是‘交

帶’了，你不用想她會回來了。"

我聽到這里傷心極了，嗚嗚啕啕地就哭起來了。我自己自恨我太

糊涂，為什么種種的事兒，我連問都沒有問過她，至少我應(yīng)該問她姓什

么，住在那里，爹是誰，爹是做什么的……至少我也應(yīng)該問她這些

呀……。至少我也應(yīng)該問她才是呀! 但是我沒有問，我真該死。而且就

是不問，為什么第二天我就跟著姑姑去了，把她忘記了，我本來是喜新

厭舊韻 ，我為什么呢，為什么這一個月里我會把她忘得千干凈凈的……

我是多么有罪呀! 我越想越傷心，就更大哭起來了，這個誰也不能解

開，因?yàn)檎l也不知道金枝姐的底細(xì)，母親聽得湘靈和她講了，便來把我

領(lǐng)回去，安慰我說：

“我托人給你打聽她的下落去。"

J

母親就派出人去問，找鄰近小戶人家的女孩去問，有認(rèn)識金枝姐的

沒有…… ‘

母親一邊就教訓(xùn)我“：沒有像你這樣的孩子，淘出花兒來了，你怎

就只全做這些不近人情的事兒呢? 說給人家聽，人家都不會相信的，咱

們這樣的門庭，出了你這樣的怪孩子，才是奇事，我剛強(qiáng)了一輩子，將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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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留話柄給人家看的，人家不說你沒出息混賬，人家要說你祖上沒

德，慣壞了兒女。我對你們總算情盡義至，只要你們順過11 jL去，有話

不要讓我說出口來，也就罷了，如今可好，越是嬌慣，越不上線。送你來

的人還沒有走呢，你又鬧得天翻地覆的，這事兒傳到老親少故的耳朵

里，把別人的大牙，都要笑掉了。要笑話咱們一點(diǎn)兒家教也沒有，我為

了你不知暗地里掉了多少眼淚，你怎一點(diǎn)兒也不替我爭氣，將來你要托

著金碗要飯都找不著大門呀，我想起你來，死了也不能瞑目!"

打聽的人回來說：老門倌沒有扯謊，的確是上北荒了。她爸爸是做

什么的，到底是問不清，好像親戚故舊這兒都沒有，也許原來不是城邊

上的人，從別處流過來的。

母親聽了說“：知道了!"但是也并不開心，她心里倒非常愿意找到

那小姑娘，第一，可以使我如愿以償；第二，她可以在那小姑娘身上品驗(yàn)

一下我的真實(shí)性格。

母親還在JtlIJL說我：

“你是模樣兒聰明，底子兒混，隨你們曹家那個根種。你如今也不

小了，我從來不愿你作什么神童、才子，我就愿意你做一個斬鋼截鐵的

男兒漢。你的媽媽委屈了一輩子，受了人家一輩子的欺負(fù)，只希望你長

大成名，替我出了這口氣，也不算我枉生了你一場?，F(xiàn)在看來，我也不

過是一種癡心妄想罷了，我現(xiàn)在真看透了，那些個我都不求，我只希望

你能少丟幾回人就算了。"

我只急著追著湘靈問：“你給我伺候的那朵黃花呢!”因?yàn)槲译m然

不能看見金枝姐姐，但是，我想起了她送給我的小花，我能夠保存這花

的一片一葉，我也算心滿意足了。

湘靈睜圓了眼睛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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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黃花?"

“不是那天我交給你手，讓你給我換水侍弄的嗎?"

“那一天?"湘靈似乎一點(diǎn)都不知道。

“挖菌萵菜那一天。"我更急了。

她想了半天想不起來。后來湘靈舉出好些事情，說明她確實(shí)沒有

從我手里拿到什么黃花，我才也朦朧地記得了，那天我看錯了人，胡亂

塞在誰的手里，至今也想不出來了……我的最大的紀(jì)念，金枝姐唯一送

給我的紀(jì)念品，為了她，我們找遍了山崖……金枝姐甚至連死都會有

過……但是，我是這樣的凄慘呀，我統(tǒng)統(tǒng)都失去了，我失去了……再也

不能回來的一切一…·再也不能更好的一切……我是多么糊涂，我看見

了眼前的姑姑，就忘了心上的金枝姐，我是多么混蛋呀 ! 什么東西引誘

我瘋狂了似的玩耍呀，一個月我都沒有想起過她來，我的心總以為世界

是不動的，金枝姐就像放在一個秘密的銀匣子里似的，什么時候去打開

就可以打開的，等我看完了紅紅綠綠的玻璃匣子，再去打開那銀匣子也

不遲……但是太遲了，什么都嫌太遲了……我的心充滿了憂郁，充滿了

悸痛，充滿了悲哀……為什么我那樣有關(guān)系的事，我處理得這樣草率，

而且，為什么我那樣認(rèn)真的事，那么容易就忘記，為什么那么密切的事，

我又突然的看得那么冷淡，在我的靈魂深處一定有一種魔鬼，它在那兒

支配著我，使我不能自主，為什么我忘記了她，連她送給我的小花也忘

記? 那小花是因?yàn)槲蚁矚g的，她才喜歡，等她真的喜歡了，把她看做她

的生命了，我又隨隨便便的丟開? 為什么我在可能把握一切的時候，仿

佛故意似的，我失去了機(jī)會，等真的失去，我又要死要活的從頭追悔?

為什么我永遠(yuǎn)站在快樂與悲哀的岔口上? 為什么總是在最重要時刻，

我總是被不重要的事引逗了去? 為什么我總是徘徊瞻顧，為什么我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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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總對，做得總錯? 為什么我在見解上一點(diǎn)也不妥協(xié)，我在行動上總是

自動投降! 為什么我這樣不爭氣? 為什么我這樣不像我自己，我為什

么這樣偏頗，說往東就整個兒往東去，說往西就整個兒往西，把東邊完

全忘記了! 我為什么這么激動? 我為什么這樣一注子一注子的流出我

的感情? 我為什么這樣深沉的癡情，又這樣愚昧的頑劣? 我都不能了

解，那時我還不能了解我自己……為什么我這樣痛苦? 為什么我這樣

凄涼? ……

湘靈隨時隨地想用她的伶俐和體貼來戰(zhàn)勝我的頹唐的小小的心，

但是我對眼前的一切都已經(jīng)厭倦和煩惡，我只盼望爹早早回來，爹回來

好帶著我騎馬在原野上瘋狂的奔馳。

、 一九四二年九月五日夜雞鳴時草完

(原載 1 942 年《文學(xué)創(chuàng)作》第 1 卷第2、3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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