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句評論我和蒂薩的話,出自父親寫給三叔的一封信。1939年我回了一趟四川,三叔把這封信和父親這個時期的其他信件一起交給了我。我就一直保存著。我看到它并不感到難過,今天依然故我,因?yàn)榻?jīng)過了革命的洗禮,很多事情都改變了,父親和我本人也都變了。
直到1949年以后,也就是革命改變了我們整個生活環(huán)境,逼得我們重新認(rèn)識我們的激情與苦厄之后,我們對對方有了新的認(rèn)知。在所有兒女當(dāng)中,惟獨(dú)我又回到了父親的身邊。為此,他去世時感到寬慰。得知他寬慰地閉上了雙眼,我也感到了莫大的慰藉。最終,生活沒有欺騙他。起碼在這件事上,生活也沒有欺騙我。
穿過朦朧的暮色,那是太陽給我投下的陰影;穿行在閃爍的繁星之間。
她也就是羅薩莉,我,從此不再叫羅薩莉了。我已經(jīng)十二歲,改了名字,不再叫羅薩莉了。
一個新名字代替了羅薩莉;我要成為另一個人,不再是鎩羽的羅薩莉。改名,這就是當(dāng)大夫的開始。
我滿不在乎地宣布了我的決定;我又滿不在乎地接受了我的失敗?!皬默F(xiàn)在起,我希望大家叫我約瑟芬,我不愿意再叫羅薩莉了。”那是一個早晨。我嘴里嚼著雞蛋和涂著黃油的吐司,一團(tuán)糊狀從一個嘴角轉(zhuǎn)到另一個嘴角。我鼓足了勇氣,強(qiáng)裝鎮(zhèn)靜地說出了這番話,胸中的那顆心卻在怦怦直跳。
然而,母親的一句話讓我的設(shè)想全都成了鏡花水月。母親一向不坐下來吃早飯。她得干活兒,她是一家人的奴隸。每天,她起得最早,叫我們起床,穿好衣服,然后就等著拌嘴。她就是這么打發(fā)日子的。
啊,拌嘴,我多么熟悉你,害怕你,慫恿你,等著你,想著你。我痛苦地找尋另一個自我,卻始終沒有找到。我在不斷地搜尋:我是什么·我要什么·但是,有一副假面具,有一堵墻,橫亙在我和我向往變成的那種人之間。
“不要再叫我羅薩莉了。以后我叫約瑟芬了?!?/p>
這個天賜良機(jī),母親抓住了。這句倒霉的話成了她整整一天的話柄。餐桌上頓時響起了哈哈大笑聲,哈哈哈的笑聲此起彼伏。
“約瑟芬,約瑟芬!那是我女傭的名字,我的使女,約瑟芬!”
于是,我想起十二歲以前在黃昏時刻的燈光下聽過的那些故事。那些故事至今仍銘記在心。我好像看見母親小時候的使女約瑟芬了。更確切地說,在母親比利時度過歡樂童年的屋子里,我看到了約瑟芬。在那些憂傷的歲月里,她從下層地下室爬到又窄又黑的閣樓上,長期勞累使她腿上因靜脈曲張而爆起了青筋,那葡萄般半透明的鼓包,就像藍(lán)色的蟲蜷縮成團(tuán),一起蠕動。
我那天一大清早投石問路,可投出了一顆錯誤的石子。我必須接著為此而奮斗一天。
“我就喜歡約瑟芬這個名字?!?/p>
蒂薩和瑪麗安嘰嘰喳喳地哼著,屁股在椅子上來回地蹭,發(fā)出了吱吱的響聲。
“約瑟芬,約瑟芬女傭,你的名字叫約瑟芬女傭!”
約瑟芬就是羅薩莉,你嚼吧,嚼吧,嚼面包的時候,把約瑟芬也咽下去吧。隨你們怎么嘀咕,反正今兒早晨我不會把這個名字收回去了。
蔣介石的發(fā)跡
昨天,令人傷懷的往昔,失去了愛。我欲將愛遍灑人間。這種愿望是如此強(qiáng)烈,超過了任何意識和理智。失便是得。改換名字的沖動昭示著對變化的要求。蝶蛹在尋求走向召喚著它的廣闊世界,好快速成熟起來——這個廣闊世界便是中國。
中國這個世界——那時候還是一個乞丐的世界、一個垂死的大陸、一片衰朽的天地!但這個軀體卻不甘心消亡。我經(jīng)常聽到中國人議論中國已經(jīng)瀕臨滅亡:“中國完蛋了!”“氣數(shù)已盡!”“中國毫無希望!”但死的痛苦卻變成了生的蠕動,新的生命就在那尚未埋葬的軀體中孕育。而我們,我們這些尋找光明又明暗不定的人們,長期受著虛假承諾和虛妄預(yù)言的欺騙,在有生之年目睹了這具軀體的蛻變并在這個過程中改變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