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史氏說：了解一個人，評論一個時代實在是太難了。以我所見，宋代王安石先生，他的胸襟像千頃大湖一樣寬廣，他的氣節(jié)像萬仞之山一樣巍峨。他的學(xué)術(shù)集合了各家精華，他的文章扭轉(zhuǎn)了八代的衰頹，他所建立的功業(yè)，順應(yīng)了時代的要求，革除了積弊。他的一些變法措施和高遠(yuǎn)設(shè)想，到今天仍有強大的生命力，沒有被廢除；而那些被廢除的，又大都合乎政治原理，至今在世界各國行之有效。唉，皋陶、夔、伊尹、周公這些上古三代的先賢，離我們實在是太遠(yuǎn)了，他們的事跡我們不得其詳；如果要在三代以下尋求完人，那唯有王安石當(dāng)之無愧。悠悠千年以后，才誕生這樣一位偉人，這是國史的榮光，人們應(yīng)該買絲線為他繡像，鑄金身以祭祀他才對。自王安石作古以后，又是一千年過去了，這一千年中，人們是怎么看待王安石的呢？我每讀《宋史》，都不能不把書放到一邊而大哭。

以非凡的才能，而蒙受天下人的詬罵，換了朝代也不能洗冤的，在西方有克倫威爾，在我國則有王安石。西方那些見識平庸的史家，認(rèn)為克倫威爾是亂臣賊子，是巨奸大惡，兇殘迷信，專制偽善，人們眾口鑠金，歷經(jīng)百年，但是今天已經(jīng)為他昭雪。英國國會大廈有先哲畫像數(shù)百尊，那居于首位的，就是克倫威爾。而我國百姓對荊公評價如何呢？人云亦云，如蜀犬吠日，肆意詆毀他，竟和宋代元祐紹興年間沒什么兩樣。即使有正面評價，也是贊賞他的詩詞文章；再好一點的，也不過肯定他勇于承擔(dān)責(zé)任；而對于他事業(yè)的恢宏，目光的遠(yuǎn)大，毫無認(rèn)識。而他高尚的人格，就好像深埋在地下的美玉，沒有機會顯露光芒。我每讀《宋史》，都不得不把書放到一邊而大哭。

曾國藩曾說宋代的儒者對小人寬，而對君子甚嚴(yán)。唉，難道只有宋儒是這樣嗎？這一流毒深入中國社會的骨髓，至今愈演愈烈。孟子反對因為求全而對人毀謗。求全，就是不看一個人的優(yōu)點，專找他的缺點；然而憎恨一個人，還從來沒有將他的優(yōu)點都忽略而無中生有地加以誣蔑的，如果有，那就是從宋代的儒者們詆毀王安石開始的。中國人，天性偏于保守，不愿改變現(xiàn)狀，而對于荊公的大力改革，自然先是驚駭，繼而阻撓，這不足為怪。但是政見歸政見，人格歸人格，為何因政見不合，就黨同伐異呢？如果勝不了，就捏造事實，攻擊別人的私德，這是沒見識的村婦才干的事，沒想到士大夫們竟也這么干。于是千年以來就形成了我們這個不黑不白不痛不癢的世界，使光明偉大的人，無法存在于社會，而全都用偽善欺世來相互勉勵。唉！我每讀《宋史》，都不得不把書放到一邊而大哭。

我如今要為王安石作傳，有一件事是很尷尬的，就是《宋史》的內(nèi)容不足信?！端问贰凡蛔阈牛⒉皇俏乙蝗诉@么說，在我之前已有很多人說過。這些人對王安石來說可以說是非常難得的，而他們的話應(yīng)該可以使天下人相信的。就是孟子所說的“污不至阿其所好”（縱然他們知識低下，但也不至于徇私情），這里就抄錄下來以證明我說的話是正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