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料很重要,沒有史料,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但是史料要人來處理,史學家如果缺少正確的世界觀、歷史觀,沒有驚人的膽識,面對珍貴史料,也難點鐵成金,沾溉后世,甚至由于運用不當,導致出錯誤的結論。近幾百年來,史家的視野比唐宋以前的專家遼闊,“五四”前后,野史、筆記、文牘、檔案、家傳、墓碑、家譜等等,都是他們搜集的對象,這對真實地反映歷史原貌來講,無疑是有幫助的。
我非史學家,由于姑父屠敬山先生治史,幼年耳濡目染,喜歡翻翻史籍,既可以增加知識,汲取精神力量,又可獲得作畫的啟示和藝術享受,可謂得益良多。最近在《藝譚》上陸續(xù)讀到了《閑話胡適》一文,觀點正確,敘說樸實簡煉,從不同的側面,再現(xiàn)了胡適的風貌。它引起讀書界的重視并非偶然。胡適的親友健在者無多,能寫出這本書的人更是寥若晨星。作者是一位有著豐富革命經歷的科學家,關于他,我也希望有人另寫一篇閑話,附在此書之后。
讀了《閑話胡適》,還有幾點感想:
第一,當前有一批老同志離休,其中的很多人,都有著波瀾壯闊的閱歷,可以寫出精彩的回憶錄;有的同志限于體力和文化程度,也可以配備專責助手,但不必專職,大學丈科的學生,業(yè)余作者,口述者的子女親友,凡愿動筆的人,都是理想的候選人,大家組成一支隊伍,搶救史料。對于有經驗的老科學家、老藝術家,除去寫出史料,還應當翔實地記下他們從事業(yè)務活動的經驗、見聞和感想,為后代留下精神財富。助手們從中也可以得到鍛煉。
第二,已經謝世的歷史人物,還有不少親友健在人間,后者對前者的了解不一定很全面,一鱗半爪,同樣值得珍視。老人的時間很寶貴,從事這項工作,應當爭分奪秒。
第三,史料的征集,不能局限于著名的人物,有些人終身默默無聞,但在品德上、學識上、技術上,有突出的東西,值得告訴后代的,都要加以記錄。地方名醫(yī),名教師,名演員,能工巧匠,凡是對一個地區(qū)的人民生活起過積極作用的人,就值得我們紀念。歷史并不是少數(shù)人運動群眾的結果,尊重了普通人,我們的歷史寶庫便會更加豐富。
一滴水珠可以包含大海的全部成分,一片樹葉也可以看出大片森林的枯榮。近百年來,中國社會天翻地覆,很多優(yōu)秀人物值得大書特書。早在一九三五年,魯迅便說過:“我正在預備寫一部大的東西,從辛亥革命寫起,這件東西如果我不寫它,恐怕再沒有別人去寫了。”疾病使魯迅的大東西沒有吐出來,令人遺憾。“再沒有別人去寫”的東西,今天一定也還有不少,希望都能變成文字,公之于世!
胡適的思想很復雜,全面正確評定他的功過,還要學術界進一步努力。他對五四新文化運動有過貢獻,對祖國的文化遺產,作過整理,限于哲學觀點,今天看他的東西,難免仍有非議。他的政治活動又損害了他在學術史上的地位。他的英文很好,卻沒有譯出一本可以傳誦千古的英國文學杰作;在晚年,他本來具備把學問做得更扎實深厚的功力,卻當了“過河卒子”,成了給腐朽勢力殉葬的悲劇人物。他的藏書和朋友往來的書信大都留在北京,未必沒有鄉(xiāng)土之情,如果他生前能繞道歸來,祖國會歡迎他的,但這一切都已無法追贖,作為老友,我感到惋惜。在朋友和后輩們的心中,他也沒有完全死去,沒有一個人否認他是個值得研究的對象。關于他,我還想寫點東西,就不在這里開無軌電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