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讀者把書中的人物當真實的人那樣看待,真誠地為他們擔心,為他們抱不平。金庸說寫這書時,確是把自己當作了“紅花會”的一分子來設想,算是個小頭目吧?!凹t花會”群雄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水滸》的一百零八將,結局也有《水滸》的痕跡。在此之前,他從未寫過任何小說(讀大學時寫的《白象之戀》是應征之作,他沒有算在內),下筆之時不知不覺會受到他從小熟悉的《水滸》影響,也受到許多外國小說的影響,有時干脆就在模仿,既有模仿《紅樓夢》的,也有模仿《水滸》的。丫頭喂陳家洛吃東西,就是抄《紅樓夢》的。
在《書劍恩仇錄》的主角陳家洛身上,隱約可以看到近代以來兩個海寧籍歷史人物蔣百里、徐志摩的影子。金庸說海寧不出武人,即使是軍事學家蔣百里,也只會講武,不大會動武。他們性格中都有一些憂郁色調和悲劇意味,也都帶著幾分不合時宜的執(zhí)拗。其實,在陳家洛身上也可以看出作者的一些性格。在這個虛構人物的身上,寄托了作者的某些理想?!坝忠鲎x書人,又要做革命首領,又要做政治家,既是富家公子,亦是草莽英雄,又重事業(yè),又重愛情,即使在感情問題上,愛姊姊還是愛妹妹也糾纏不清?!?/p>
(陳家洛)不是一個成功的人物,但是他反映了許多知識分子的理想、抱負、幻想、幻滅;反映了他們的天真心態(tài),可取之處與弱點。1
從此,金庸——一個深受中國傳統(tǒng)文化熏陶的讀書人,在經(jīng)歷動蕩亂世之后,獨自在異鄉(xiāng)通過武俠小說展開他對人性無限豐富的獨特理解。他的出現(xiàn)幾乎改變了武俠小說難登大雅之堂的宿命。
三、《碧血劍》:亂世情結
和金庸談論《書劍恩仇錄》或寫信給他的人中,有銀行經(jīng)理、律師、大學的講師,也有拉手車的工人;有七八十歲的老婆婆,也有八九歲的小弟弟小妹妹。在南洋許多地方,它被作為電臺廣播與街頭說書的題材。
《書劍恩仇錄》受到的歡迎出乎金庸的意料,動筆之前,他從未想過將來要做一個武俠小說家。世事難料,刻意追求的不一定開花結果,無心插柳倒是柳成蔭。1955 年的一天,《書劍恩仇錄》還在《新晚報》連載,劉芳和李晨風等電影界朋友在茶樓上談起,如果將這個小說拍成電影,應該怎樣拍,忽然想不起書中某個人物的綽號了,茶樓的女招待和鄰座的茶客紛紛插口進來告訴他們。
左派背景的《香港商報》創(chuàng)刊于1952 年10 月11 日,標榜中立,最初以純經(jīng)濟新聞為主,銷路狹窄,每天只有幾千份。第二年改為綜合性報紙,以娛樂性的副刊和本港新聞為主,1955 年末,《新晚報》還在連載《書劍恩仇錄》,《香港商報》副刊編輯李沙威就力邀金庸為他們的“說月”版也寫一部武俠小說,編輯的懇切態(tài)度使他難以推辭,就答應下來了。從1956 年1 月1 日起,他的第二部武俠小說《碧血劍》在《香港商報》連載。
他想起十幾年前在石梁讀高中的歲月,在《碧血劍》中虛構了一個“石梁派”,女主角溫青青出生在石梁。衢州、石梁以及爛柯山的風光都是他熟悉的:
石梁離衢州二十多里,他腳步迅速,不消半個時辰就到了。石梁是個小鎮(zhèn),附近便是爛柯山。相傳晉時樵夫王質入山采樵,觀看兩位仙人對弈,等到一局既終,回過頭來,自己的斧頭柄已經(jīng)爛了,回到家里,人事全非,原來入山一去已經(jīng)數(shù)十年。爛柯山上兩峰之間有一條巨大的石梁相連,鬼斧神工,非人力所能搬上,當?shù)毓世舷鄠魇巧裣梢苑σ苼?,石梁之名,由此而起?/p>
第五回“山幽花寂寂,水秀草青青”,依稀就是石梁的春天:
兩人緩步向后山上行去。那山也不甚高,四周樹木蔥翠,四下里輕煙薄霧,出沒于枝葉之間。良夜寂寂,兩人足踏軟草,竟連腳步也是悄無聲息。將到山頂,轉了兩個彎,一陣清風,四周全是花香。月色如霜,放眼望去,滿坡盡是紅色、白色、黃色的玫瑰。
他當年所見的也許不是玫瑰,只是滿山五顏六色的山花。
《碧血劍》的歷史感很強,政治性極濃厚,崇禎皇帝、李自成、皇太極都出現(xiàn)了,只是主角袁承志的形象有點單薄,人物性格的挖掘和感情的刻畫都不夠,文學性不如前一部作品。金庸對此很不滿意,隨后作過兩次大的修改,增加了五分之一左右的篇幅。
許多平民在亂世中流離的情節(jié),無疑有金庸自己的人生經(jīng)歷、生命體驗。到1956 年12 月31 日,《碧血劍》連載了整整一年,袁承志面對易代的大動蕩、大變化,最終選擇到南洋一個海島開始新生活,有人說,這是對千千萬萬人逃入香港的隱喻。袁是從護送大炮進京的葡萄牙士兵那里得知有這個島,他們給了他南洋島嶼的地圖,“你們與其在這里辛辛苦苦地打仗,不如帶了中國沒飯吃的受苦百姓到那島上去”。
袁承志心想,你這外國人心地倒好,只是不知我們中國地有多大,億萬之眾,憑你再大的島也居住不下。這個情節(jié)出現(xiàn)在1956 年9 月5 日那一段。當時許多香港人與袁承志有著相似的命運,小說中歐洲人幫助這些流亡者找到這個島,似乎也暗示了香港的處境。1945 年二戰(zhàn)結束時,香港不足60 萬人口,1949 年前后,政局劇變之際,大批移民進入,到1950 年春天人口已猛漲到230 萬?!侗萄獎Α返暮芏嘧x者就是在這期間來香港的。
四、《三劍樓隨筆》
1956 年9 月5 日,《書劍恩仇錄》在《新晚報》連載結束,當天預告:“我們已約得武俠小說名家百劍堂主為撰《風虎云龍傳》,日內開始連載。”
“百劍堂主”是陳凡的筆名,他給梁羽生的《草莽龍蛇傳》題詩,為金庸的《書劍恩仇錄》單行本賦詞時則署名“中宵看劍樓主”。金庸也在當天的“天方夜譚”致各位讀者,說“百劍堂主是一位著名作家的筆名,《書劍恩仇錄》單行本第一集的那首《滿庭芳》詞就出于他的手筆。堂主文采風流……”
陳凡生于1915 年,比金庸、梁羽生年長,早在1941 年春天,他們還在高中求學時代,陳凡就已進入《大公報》,先后做過記者、采訪主任、副總編輯等,決心以《大公報》為終身事業(yè)。1947 年5 月31 日,他在廣州采訪中山大學學生罷課游行的新聞而被捕。同事唐振常說他是《大公報》當年的名記者,走南闖北,寫下了許多受人歡迎的通訊。他早年熱衷新詩,中年以后改寫舊詩詞,“嬉笑怒罵,哀思激烈,亦莊亦諧,可歌可泣”,錢鐘書罕見地為他的《壯歲集》作序。
陳凡詩詞、書法、文章都好,但他把詩詞格律、國文的“之乎者也”用到武俠小說上就不大合適。《風虎云龍傳》從1956 年9 月9 日開始連載(一直到1957 年7月29 日),大概沒引起什么反響,從此不見他再寫武俠,卻和金庸、梁羽生一起被報館同事戲稱為“三劍客”。10 月22 日,《大公報》的“大公園”副刊刊登一則預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