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斯德哥爾摩的季節(jié)變幻(2)

這不可能的藝術:瑞典現(xiàn)代作家群像 作者:王曄


即便在自己房間里,格拉斯還是能看到斯德哥爾摩。大風搖動教堂墓園的樹,雨潑打在檐漕。一個口袋里塞了酒瓶的衣衫襤褸的窮人,在扶壁的一角找到庇護;逗留于移動的烏云,他的眼神看起來憂傷。雨水從貝爾曼墓邊兩棵纖細的樹上落下來。墓園一角的斜對面,坐落著間名聲不好的房子,一個穿亞麻布襯裙的姑娘鬼祟地走到一扇窗前,卷下窗簾。貝爾曼這位瑞典最偉大的詩人、歌詞家,用那么冷峻的眼光,激情又詼諧地謳歌過生命、生活、人群和斯德哥爾摩,吟唱過那么多的美好和丑惡。美和丑,熱烈和冷漠,就是人與人生。

有時,教堂的磚塔在夕陽中看起來那么紅。樹冠的綠色盛大和幽暗,而那背后是深邃的藍。周六的晚上,礫石路上貧窮的孩子在玩跳房子。一扇敞開的窗戶那兒,一個卷著袖管的男人坐著在吹長笛。他吹的是歌劇《鄉(xiāng)村騎士》的間奏曲。平和中有憂傷的間奏曲,其本身暗示了一個情感悲劇的開始。

到了格拉斯要實施謀殺的時段,也有情境描寫:展開的,傍晚時分空曠無人的沙礫的廣場;晚夏溫暖的陽光照在大劇院有古老菩提樹的前院;人行道上,劇院經(jīng)理在和一名制作人談話,距離將他們縮小,其輪廓只有熟悉他們的人才能辨認;制作人被他紅色的胡須背叛,而經(jīng)理,用他考究的手勢,似乎在說,啊,上帝,事情總有兩面。格拉斯用自己的大腦詮釋了經(jīng)理的手勢,他需要這樣的詮釋,“事情總有兩面。但人絕對不會舒服,如果總是睜大眼睛看這兩面,最終你總得選一面”。而他早就做了選擇,在殺和不殺之間。

當牧師將毒藥當作了對心臟有益的藥片咽下去,格拉斯直直地盯著前方。廣場空寂如沙漠,一個威嚴的警察緩緩巡視著走過,停住腳,撣掉他刷得很好的外套上的一粒塵埃,然后繼續(xù)巡視。太陽還是溫柔地金黃地照著大劇院的墻?!斑@飲料店是個老店了,”牧師說,“顯然是斯德哥爾摩同類店面中最老的了?!薄笆堑模备窭够卮?,沒回頭,“是老店了。”雅各布教堂的鐘敲了五點三刻??占诺膹V場,警察,塵埃,陽光,飲料店和鐘聲都豐富了事件和人物的細節(jié),讓它富于沒有用語言訴說得過白的巨大情感。少言而有聲,空洞卻飽滿,陽光、沙漠,和人生,和人的情感一樣既溫柔脆弱也冷漠殘酷。老店存在了很久,或將繼續(xù)存在很久,但人是要消逝的,有些事是要不可避免地發(fā)生的。鐘聲敲響,敲在城市里,敲在心上,敲在人生中。是內(nèi)心的撞擊,也可能是喪鐘的鳴響,是哀悼著一切人生無奈的。我們的人生就像外套上的塵埃,重大也渺小。

塵埃落定,格拉斯沒再見到海爾嘉。他跑到船島,因為那是他最后一次和她說話的地方——教堂高坡。“今天晚上,我站在教堂邊的高坡上,看太陽西沉。這打動了我——斯德哥爾摩是如此的美。以前我沒怎么多想過?!边@太陽西沉中的斯德哥爾摩的美,看來有無限的惆悵。

深秋到來,格拉斯窗外的栗子樹已光禿禿的。厚厚的云成群地在屋頂徘徊,見不到太陽。他給書房配了新窗簾,純白的。早晨醒來,還以為下了雪。房間里,光線完全跟初雪后的一樣。人幾乎感覺到了初雪的氣息?!昂芸?,雪就會來,讓它來。讓它落?!比沼洀?月12日開始到10月7日結束,從一個悶熱的夏,到一個蕭瑟的晚秋,并且,冬的腳步近了——這是斯德哥爾摩季節(jié)的變換,是人生的季節(jié)變幻。

讓它來,讓它落。也許是因為,瑟德爾貝里說過,命運,不是選擇的,而是得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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