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這樣地講了幾句,我等著車停之后,就順著了下車的人流,也被他們推來推去地推下了車。
出了車站,馬路上站了一忽,我只覺得許多穿長衫的人,路的兩旁停著的黃包車、馬車、車夫和驢馬,都在灰色的空氣里混戰(zhàn)。跑來跑去的人的叫喚,一個錢兩個錢的爭執(zhí),蕭條的道旁的楊柳,黃黃的馬路,和在遠處看得出來的一道長而且矮的土墻,便是我下車在蘇州得著的最初的印象。
濕云低垂下來了。在上海動身時候看得見的幾塊青淡的天空也被灰色的層云埋沒煞了。我仰起頭來向天空一望,臉上早接受了兩三點冰冷的雨點。
“危險危險,今天的一場冒險,怕要失敗?!?/p>
我對在旁邊站著的沈君這樣講了一句,就急忙招了幾個馬車夫來問他們的價錢。
我的腳踏蘇州的土地,這原是第一次。沈君雖已來過一二回,但是那還是前清太平時節(jié)的故事,他的記憶也很模糊了。并且我這一回來,本來是隨人熱鬧,偶爾發(fā)作的一種變態(tài)旅行,既無作用,又無目的的,所以馬夫問我“上哪里去?”的時候,我想了半天,只回答了一句:“到蘇州去!”究竟沈君是深于世故的人,看了我的不知所措的樣子,就不慌不忙地問馬車夫說:“到府門去多少錢?”
好像是老熟的樣子。馬車夫倒也很公平,第一聲只要了三塊大洋。我們說太貴,他們就馬上讓了一塊,我們又說太貴,他們又讓了五角。我們又試了試說太貴,他們卻不讓了,所以就在一乘開口馬車里坐了進去。
起初看不見的微雨,愈下愈大了,我和沈君坐在馬車里,盡在野外的一條馬路上橫斜地前進。青色的草原,疏淡的樹林,蜿蜒的城墻,淺淺的城河,變成這樣、變成那樣地在我們面前交換。醒人的涼風,休休地吹上我的微熱的面上,和嗒嗒的馬蹄聲,在那里合奏交響樂。我一時忘記了秋雨,忘記了在上海剩下的未了的工作,并且忘記了半年來失業(yè)困窮的我,心里只想在馬車上作獨腳的跳舞,嘴里就不知不覺地念出了幾句獨腳跳舞歌來:
秋在何處,秋在何處?
在蟋蟀的床邊,在怨婦樓頭的砧杵,
你若要尋秋,你只須去落寞的荒郊行旅,
刺骨的涼風,吹消殘暑,
漫漫的田野,剛結成禾黍,
一番雨過,野路牛跡里貯著些兒淺渚,
悠悠的碧落,反映在這淺渚里容與,
月光下,樹林里,蕭蕭落葉的聲音,便是秋的私語。
我把這幾句詞不像詞、新詩不像新詩的東西唱了一回,又向四邊看了一回,只見左右都是荒郊,前面只是一條沒有盡頭的長路,所以心里就害怕起來,怕馬夫要把我們兩個人搬到杳無人跡的地方去殺害。探頭出去,大聲地喝了一聲:“喂!你把我們拖上什么地方去?”
那狡猾的馬夫,突然吃了一驚,噗的從那坐凳上跌下來,他的馬一時也驚跳了一陣,幸而他雖跌倒在地下,他的馬韁繩,還牢捏著不放,所以馬沒有逃跑。他一邊爬起來,一邊對我們說:“先生!老實說,府門是送不到的,我只能送你們上洋關過去的密度橋上。從密度橋到府門,只有幾步路?!?/p>
他說的是沒有丈夫氣的蘇州話,我被他這幾句柔軟的話聲一說,心已早放下了,并且看看他那五十來歲的面貌,也不像殺人犯的樣子,所以點了一點頭,就由他去了。
馬車到了密度橋,我們就在微雨里走了下來,上沈君的友人寄寓在那里的葑門內的嚴衙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