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揮
張家學塾與一般的私塾不同,不那么古板,不那么死性,除了念子曰之外,也和普通學校一樣有體操,唱歌和“洗澡”。有人問過張先生為什么不叫學校,張先生說:“肏他個娘,巡警叫俺到社會局去立案,那個南蠻子豆皮兒跟俺要他娘的個大學文憑,俺那兒來的什么文憑呵,沒說上兩句話,他們就把俺給轟出來啦!”
離開故鄉(xiāng)已經(jīng)三年了,看著道旁的莊稼,車窗外的天邊,憑空地都罩上了一層灰色,車跑得很快,等不及欣賞,一座山、一塊田地都溜了過去。車到了前門,已經(jīng)是天近黃昏了,箭樓角上,浮起一層晚霜,古城畢竟是美麗的。
呈在眼前的是一片荒涼,頹壁外一堆破瓦,腳底下是稀疏的枯草。我佇立在那里怔了半天,勾起了我若干回憶。
這個地方是在古城的南角,宣武門外,校場小六條,從前在清朝的時候是個練兵的所在,故名“校場”。從我三歲到十三歲都住在這個地方,它陪伴了我整個的童年,今天又回到這個地方來了,十七年了,闊別了這許久的舊地,已經(jīng)不是當年境況。那些房子呢?人呢?都消失得無影無蹤。在拐角的墻頭有一個縫鞋的皮匠挑子,一個老頭在低頭縫一只舊鞋。十七年前我記得那兒就有這么一個挑子,那個縫鞋的皮匠是個癩子,姓姚,我們都叫他姚癩子。還記得,我每次送鞋來的時候,他總罵我說:“你怎么又來了,剛縫了幾天就又壞了,沒見過像你這樣淘氣的,穿鞋穿得這么費?!蔽铱偠自谒赃?,聽他說東道西,由《三國志》到《西游記》他都熟。他不贊成《水滸》,理由是不贊成那伙無法無天地打官兵,他崇拜的人物除了孫悟空和黃天霸以外再就是孔夫子孔圣人了。
他問我在學校里念什么書,我回說:“有國文,算數(shù),英文,體操……”他說:“我反對上學校,今天放假,明天補假,一年上不了幾天,你看斜對門的張家學塾多好,張先生的學問好,孔圣人之后就算他了。我是沒兒子,要有兒子,一定送到張家學塾去?!?/p>
“張家學塾”就在姚癩子的斜對面,張家學塾里邊有一位張先生,四十多歲,是個山東人。山東人教書在先天上已經(jīng)占了不少便宜,因為跟孔子是老鄉(xiāng)。張先生也拿這點自夸于人。張先生也有著山東人的本色,身高馬大,滿嘴的蔥味,血口如盆,是個光棍兒,一身都是結(jié)實肉,慷慨好義,三句話不來,就是“肏他個娘,孔夫子是俺的老鄉(xiāng)”。
張家學塾與一般的私塾不同,不那么古板,不那么死性,除了念子曰之外,也和普通學校一樣有體操,唱歌和“洗澡”。有人問過張先生為什么不叫學校,張先生說:“肏他個娘,巡警叫俺到社會局去立案,那個南蠻子豆皮兒跟俺要他娘的個大學文憑,俺那兒來的什么文憑呵,沒說上兩句話,他們就把俺給轟出來啦!”
“你沒有罵他們嗎?”
“那兒罵啦,俺就是說了一句肏他個娘,孔夫子是俺老鄉(xiāng)?!?/p>
無奈何,張先生掛上了“張家私塾”的牌子,這樣子可以免去許多立案上的麻煩。張先生也是受著時代的壓迫,看著那塊原色木板上四個黑大字,心里有點委屈:“肏他個娘,俺這個私塾跟學堂有什么分別,俺也有千字文,百家姓,四書五經(jīng),混合體操,唱歌,一個禮拜上護城河洗一次澡,怎么就不許俺叫他娘的學堂呢?”越想越氣,最后張先生笑了,看看四處無人,自己說:“肏他個娘,過兩天,俺自己換個新名字,也不叫學堂,也不叫私塾,叫他娘的學塾,要是那個禿子巡警不答應(yīng),俺給他來四兩高茶葉末兒,叫他兒子不交錢上白學?!睆埾壬K于勝利了,并且以張家學塾的姿態(tài)與世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