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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徐冠槐大哭一場之后去南京任職

濕潤的上海 作者:林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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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zhuǎn)眼到了二月初,徐冠槐這次主動去了拙園路上的褚府,他有一件文事想得到能詩好客的褚先生的幫助?,F(xiàn)在兩人很熟悉了。記得初次應(yīng)邀去褚府,那次昆曲演唱會確是熱鬧,褚夫人白韻菲也對徐冠槐很熱情。曲未終人未散之際,褚府一位男仆特地邀徐冠槐到書房里小坐,褚璧允特地對他說:“你如果有何文學上的打算,無論是創(chuàng)作和研究,或是和其他文友一起做些什么,需要我?guī)椭脑挘埐灰蜌??!瘪腋羞@么多的達官貴人,褚璧允卻抽出空閑跟自己一介文人聊天,使得徐冠槐心里不由得生出感動。今天來褚府,卻不湊巧,正逢褚璧允外出辦事去了。徐冠槐正想返身回去,門房認出了來客是上次來出席昆曲夜宴的那位詩人,就說:“你等等,我再進去問一下褚夫人?!彼瓦M屋去,把徐冠槐來訪的事稟告了。

過一會兒,門房出來,說:“褚夫人請徐先生進屋一敘?!毙旃诨币娏税醉嵎?,兩人客套了一番,白韻菲說:“三哥他今天出門去也說不準什么時候回家。如果公事辦妥,他也不會在外面多耽擱。今天,請徐先生在府上用便飯吧?!比缂粗格诣翟?,他在家中排行為三。徐冠槐想,也不便推辭,或許過一會還可以遇到回家來的褚璧允,要求他給予學術(shù)資助的事情,還是當面說為好。否則下次還得再來面談。徐冠槐和褚家的幾個子女圍坐一張餐桌,褚家的孩子衣飾大方整潔,言談彬彬有禮。徐冠槐在褚家捧碗執(zhí)箸,不無拘束。白韻菲見狀,就隨意說:“徐先生,這道龍虎斗是我們廣東的特色菜,你嘗嘗?!?/p>

徐冠槐伸箸夾了一段蛇肉,品嘗著,接著又談起他關(guān)心的詩詞:“褚先生在法國寫的那些詩頗有韻味,充滿閑情逸致,跟他當年反清時作的詩風格不同?!薄笆前。卑醉嵎聘嬖V徐冠槐說,“一九一三年‘二次革命’討伐袁世凱的戰(zhàn)役失敗之后,我們夫婦被通緝,便逃往法國。時間一長,我們已經(jīng)完全習慣了異國生活。三哥在巴黎寫這首詩,他已經(jīng)打算在法國定居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研究中國現(xiàn)代文學和歐洲歷史??墒俏也煌?,勸他回國繼續(xù)從事政治?;貒?,三哥對于以徐世昌為總統(tǒng)的北京政府感到失望,對南方的官僚政客也不滿,看不到國家的出路何在,他決定退出政治舞臺,再度赴法。這一次,因為我不贊成三哥脫離政治,賭氣沒有與他同行。后來,三哥日夜思念我和剛出生的大女兒,只在法國待了幾個月就回國了?,F(xiàn)在回想起來,如果當時我陪三哥一起去,也許我們就會在法國定居,因為法國政府已經(jīng)批準了他定居的申請了?!?/p>

白韻菲知道,褚璧允頗贊賞徐冠槐的文才和文人氣質(zhì)。飯后,她讓仆人給徐冠槐沏了一杯茶,問“:徐先生,你現(xiàn)在在忙些什么呀?”徐冠槐說:“我在翻譯‘二十四史’中的《宋書·樂志》的歌詞。”白韻菲說“:那活可不省力吧?!毙旃诨闭f:“做學問,由此及彼的事情太多了。白先生跟褚先生那么多年,也知道南朝劉宋時期,我國音韻學發(fā)展最有成就。我花了大工夫,把古詩用現(xiàn)代語翻譯成歌詞,工整、押韻。我又發(fā)現(xiàn),豎排的樂詞后面跟著一橫、二橫不等的符號,此類樂詞橫排后,如何鋪排標志,心里卻沒有底了。為此,我此事還未結(jié)束,又有一個新的課題可做了,那就是再寫一本《歷代樂律歷志通覽校釋》?!?“都趕緊寫出來,有益于儒林詞壇。”白韻菲說, “三哥其實最愛跟文人詞客交往了。他愛讀書,自己也寫了不少詩?!?/p>

一只貓?zhí)狭税醉嵎频挠蚁ィ缬兴靥ь^仰望。白韻菲俯下頭,用廣東方言問它饑飽溫寒,用面頰偎依毛茸茸的貓背。她一只手抱起貓,另一只手撫摸貓的柔和亮麗的毛。貓沉醉在溫暖里,把四肢立在白韻菲的手心,貓把背脊朝房頂聳上去,變幻詭異。徐冠槐想,貓的奇麗精靈自有不少中外典故,九命貓即為一例。屋子里靜靜的,徐冠槐吟出一首詞來。見他沉吟的樣子,白韻菲讓傭人給添上茶水后,說:“徐先生又有詩興了?”徐冠槐說:“是一首《鷓鴣天》詞。就詠這只貓咪。可有紙墨?”

不知何時,貓已經(jīng)跳下白韻菲的掌心去了。白韻菲鋪上一張上好的宣紙,硯臺里注水磨墨,徐冠槐從筆筒里取出一支金不換中白云,以一手清樸的章草揮就一首新詞,寫此貓的嬌媚和主人家的生活優(yōu)雅。白韻菲站在他身后,看宣紙上落下最后一筆,便吟誦起來,說“:好,詞好字也好。三哥回來見了一定會喜歡。三哥最喜歡跟文人打交道了。詩酒山水的生活何處去買?實在是沒有辦法,政壇蒼茫,他也只能委曲求全了?!彼终f“:徐先生,下次來別忘記帶上你的名章印上?!毙旃诨贝饝?yīng)了。這時,有電話來,是褚璧允打來的,他在電話里對妻子說說:“韻菲,今天日本佐滕大佐請客,商談要事。我就不回來吃晚飯了?!卑醉嵎普f:“好的,三哥。初春乍暖還寒,晚上注意添上件衣服,我讓司機給你準備了。噢,徐冠槐先生等你有一會兒了。”對方說:“徐先生嗎?好,讓他來接聽電話?!卑醉嵎茖⒃捦步唤o徐冠槐。徐冠槐說了來意,褚璧允在電話里說:“辦刊物研究詩詞,這是好事,我理應(yīng)出力的。徐兄,你回去寫一個預(yù)算來,你看還需要多少錢,我來解決。下次,等我有些空了,我發(fā)帖子,請你和諸位文朋詩友一起去文廟設(shè)宴賞花?!毙旃诨钡懒酥x,放下話筒,便向白韻菲告辭回家了。

“對呀,”俞漱蘭說,“明天,我們早些去,拍好照片,我們一起去大馬路旁邊的小花園鞋店,我想去買一雙繡花鞋。聽說,那個小花園鞋店是大上海最有名的一家女用鞋店了。汝愛,建議你也去買一雙鞋,打扮打扮自己。我們圣保羅大學的女學生中平時打扮時髦的其實不少呢?!?/p>

秦汝愛說:“我還不想買,我有一雙鞋還沒穿過。我倒想再去四馬路買幾本小說來看。徐和張愛玲的小說都寫得好?!薄坝质切≌f?!庇崾m笑著說,“你小說看得還算少嗎?汝愛,你想從那些小說里找到一個英俊的小伙子嗎?”“漱蘭?!鼻厝陳蹕舌恋卣f。

第二天,俞漱蘭和秦汝愛到鳳飛照相館去照相。鳳飛照相館是以電影明星池鳳和鶯飛兩位的名字合成的,生意興隆。吃過早飯,兩人一起出校。路上行人不多。俞漱蘭說:“我最喜歡看鶯飛的電影。當我還是個中學生的時候,姆媽帶我去看電影,是鶯飛第一次拍的電影,叫《謝紅》,講一位聰明美麗的大學?;ㄖx紅周旋于追逐她的四個男性之間。我當時還小,故事情節(jié)還不大懂,姆媽也不會跟我講,我只曉得里面的一個?;ㄐ〗憷相堑摹!鼻厝陳燮綍r書刊看得多,知道的典故也多,她說:“你講的《謝紅》我只是在《電通畫報》上看過劇照。影片上映以后,鶯飛的美貌吸引了大批觀眾,上座率很高,鶯飛也因此走紅。她的電影我看過一部寫逼良為娼的《漁家女》。鶯飛在片子中演的是阿玲,她的演技超過了以往的表演水平,聲譽扶搖直上。她后來居上,甚至與最紅的明星池鳳也快齊名了,鳳飛照相館就是在這個時候命名的?!?/p>

“聽說,追她的影迷求愛信有幾大麻袋呢?!庇崾m說。過了一會,仿佛觸動了什么心事,俞漱蘭輕輕嘆一口氣。秦汝愛說:“好好兒的,你嘆什么氣呀?”俞漱蘭說:“上個星期,我姑媽叫我去相親。姑媽說,我進大學了,也該找朋友了。我說我還要讀書。姑媽說,去看吧?!鼻厝陳蹎枺骸霸趺礃樱俊庇崾m說:“那個男的是在洋行里做事的,也就是個小職員吧。五官還端正,就是文弱了一些,跟我說話時,還咳了兩次嗽。我跟他談了一些時候,覺得他這輩子也就是一個小職員的命,挺安于現(xiàn)狀的。他對我倒是關(guān)心周到的,連著三個星期,我們每個星期見一次面。但是,對于他,我心里也不知怎么才好。”

秦汝愛說:“這種事情我也不懂。只是我想起我的一個姨表姐說的話?!庇崾m問:“什么話?”秦汝愛接著說:“我的第三個姨表姐到美國去留學,嫁給了一個洋人。上次回國把那個洋女婿帶回來,一同來看我們,大家都覺得挺好奇的。連我的其他幾個姨表姐也都好奇。我們就問她:‘中國姑娘嫁給姓張的中國人,叫張?zhí)?;嫁姓王的,叫王太太;現(xiàn)在你嫁給了一個外國人,今后我們應(yīng)該稱呼你為什么太太呢? ’”俞漱蘭說:“倒也是個問題。”秦汝愛說:“三表姐就說了,‘我們五個姐妹年幼的時候,父親就告訴過我們,你們以后都姓“碰”?。∨龅秸l,就是誰!所以,我今天就嫁了個洋人,他是“碰先生”,我呢,當然就是“碰太太”啦?!m,你說好玩不?”

俞漱蘭聽著,笑了笑,又微蹙起那雙好看的眉毛,思索著什么。俞漱蘭的家庭很富有,但她卻感到周圍那些公子哥兒俗氣。她是個理想主義者,她要去尋找更加浪漫清新的愛情。

拍好照片,兩個姑娘來到了一片明黃的靜安寺,在那里吃了素齋面。她們坐上有軌電車,一路叮叮當當?shù)仨懼瘱|駛?cè)?。附近有一座哈同公園,里面五步一樓,十步一閣,共有八十多座樓、四十余座亭子、十大院落、九條馬道,其他小橋小樹,不可勝數(shù)。現(xiàn)在為了保障這哈同公園里的安靜幽雅,連橫貫上海的交通干道,就是從靜安寺到外灘的有軌電車車道,到了這里也得遠遠避開,從卡德路就掉頭北去,經(jīng)愛文義路就繞道而過。在車上時,天空下起了細雨。這一帶商店多了,各國租界又給上海帶來濃厚的歐美情調(diào)。秦汝愛和俞漱蘭游玩了幾個地方。最后,她們兩人來到了小花園鞋店,玻璃櫥窗和玻璃柜臺里展示不少種類的女鞋,中西式樣都有,新穎而做工考究。店堂里的顧客幾乎全是女性。俞漱蘭買了一雙繡花鞋,秦汝愛挺有興趣地在柜臺前看。

外面的細雨也還沒有停,秦汝愛從玻璃櫥窗望出去,濕漉漉的柏油路面反射出五顏六色的霓虹燈的光彩,十里洋場的大上海再添了一重光彩。因為外面下雨,幾位女顧客便在店堂里逗留著。這時,有兩位年紀約二十來歲的女子走進店堂。年長的較為豐滿,穿著桃紅色大襟滾邊綢襖,描眉畫眼,胸前綴著水鉆鑲成的別針,戴上一副裝飾眼鏡;年輕些的著寶藍色對襟衣裳,顯出窈窕的腰身,雖然淡妝,卻更顯出俏麗。她們帶來一陣撲鼻的脂粉香。

“四阿姐,這雙鞋子蠻靈光的。”那小女子的一口上海話帶著媚軟的蘇州木瀆口音。她伸出纖手,指著放在玻璃柜里一雙做工考究的女鞋說?!皩!蹦觊L些的那位看了看,說“伙計,拿出來試一試?!彼龁镜??!皝碓??!鄙泶\灰色陰丹士林布長衫的店員殷勤地為那個小女子拿出另一雙鞋來,說:“小姐,這雙鞋子款式最新,在我們店家是獨一無二的。穿上這雙鞋,不要說在上海灘,就是走在法國巴黎凡爾賽宮里,也是靈光的。”小女子穿上這雙特別好看的鞋,拿過裝鞋的紙盒盒蓋,倒置在地上,腳踩上去站著,感到還蠻舒服的?!胺Q心嗎?”那位四阿姐問。小女子點點頭。四阿姐就叫伙計來,他們正在為其他顧客忙碌。一個伙計連忙應(yīng)道:“馬上就過來。”

商店門外忽然響起兩聲喇叭鳴叫,一輛黑色奧斯汀轎車里鉆出一位貴婦人,她懷抱一只眼睛藍一只眼睛黃的“金銀眼”波斯貓,款款步入店堂。身材瘦長的店伙計連忙笑容可掬地迎上去,哈腰道:“三太太來啦?”

見不太寬敞的店堂里幾張木椅上已經(jīng)有好幾位顧客坐著試鞋,伙計連忙返身搬出一張梨花木太師椅,讓雍容華貴的三太太坐下。波斯貓瞇著金眼,睜著銀眼,伏在一邊。三太太坐下說:“我上次訂做的鞋子穿著適意,就是樣子不大好看。再來買兩雙現(xiàn)成的。”“好的。”伙計捧出幾只鞋盒,讓貴婦人試穿。那個年長些的穿桃紅色大襟衫的女子也想買一雙鞋,正在挑選。三太太試了幾雙都不滿意。她頭一扭,正好看見那個穿寶藍色對襟衫的小女子手里的那雙鞋,三太太的眼睛驀地一亮:“快把那雙鞋拿來看看?!?/p>

小女子也就把自己手中的那雙鞋遞過去。誰知看著看著,那三太太就愛不釋手了。她問伙計:“這雙鞋多少價錢?”那個伙計為難地故意慢了半拍,報了價錢,又說: “這雙鞋子她剛才已經(jīng)買好了。三太太,我明朝一早就去進貨,送到你府上來好嗎?”三太太瞥見小女子手中捏著錢,就說:“鈔票還沒付呢,又不算買好的。”那位四阿姐也不相讓,跟三太太爭執(zhí)起來。最后,終于理在先來后到,那雙鞋子還是讓小女子買下了。

鞋店的珠掛門簾忽然嘩啦啦地拉起,鉆進一個剃桃子頭的十一二歲的小男孩的腦袋,他說:“兩位阿姐在這里,阿婆叫你們現(xiàn)在馬上回去?!边@兩個女子拿著裝新鞋的大紙盒相伴而去。這時,氣鼓鼓地坐在那里的三太太好像明白了什么。她望著玻璃櫥窗外遠去的背影,憤憤地說:“神氣點啥?四馬路會樂里的貨色。她們的一雙腳不曉得被多少男人捏過了,還當成是三寸金蓮呢。自己就是破鞋,還配穿好鞋子!”有個店員勸道:“也不一定是會樂里來的,你看人家還戴著一副眼鏡?!边@話又惹起三太太的火氣:“從前,上海的妓女總是領(lǐng)導時裝新潮流的。等到外國電影到了上海,老百姓都喜歡看電影,就流行中國電影和中國女明星,上海時髦女人的一部分風頭就被電影明星們占去了。因為外國發(fā)明的眼鏡為現(xiàn)代的標志,所以,現(xiàn)在無論交際花還是妓女都喜歡戴上一副裝飾性的眼鏡?!?/p>

店外的小雨已經(jīng)停息。秦汝愛和俞漱蘭走出門去。在路上,秦汝愛想起剛才意外地看到這幕情景,說:“真像是一出文明戲?!币惠v轎車從路邊駛過,濺起一些污水,俞漱蘭拉著秦汝愛閃到一邊。俞漱蘭說“:那個三太太仗勢欺人,不講道理,是她不對?!彼謫枺骸叭陳郏瑒偛拍莻€三太太罵四馬路什么里的貨色?在讀大學前,你長在上海,曉得的東西要比我多。”秦汝愛說:“那是會樂里,又叫長三堂子,是上海的妓院所在。”聽了這話,俞漱蘭的臉頰有些發(fā)燙,她看著地面朝前走,一邊說:“她們也蠻可憐的。”兩個人乘上有軌電車,一路叮叮當當?shù)仨懼?,朝前上海西區(qū)的圣保羅大學駛?cè)ァ?/p>

這一年的三月初,喬輝頤來到徐冠槐已經(jīng)搬遷了的家。這時,徐冠槐的家已經(jīng)十分寬舒了,三室一廳,他有了自己的書房。這天晚上,妻子給他煮了海參魚肚羹,吃了可養(yǎng)胃,他的胃病也有好多時候不犯了。這一次喬輝頤來,事先沒有約好,他是晚上來的,有些匆促。喬輝頤跟徐冠槐寒暄了幾句,就問道:“徐先生是否有意去南京褚先生那邊任職?”說完他就找個話題,走出屋子,跟徐冠槐的二兒子說話去了。喬輝頤心里有數(shù),文人心理活動的特點,他們一般會想上一陣才表態(tài)的。

屋子里,徐冠槐獨自坐著。想起就是在不久前,春節(jié)前后,褚璧允又到了上海,他遣秘書喬輝頤來家,說:“褚先生想和你一敘久別之情,小車現(xiàn)在就停在樓下。”徐冠槐就和喬輝頤一同前去了。

在車上,喬輝頤說:“最近,我應(yīng)褚先生的要求,管一些上海生產(chǎn)的棉布的事情?!毙旃诨闭f:“我記得在大馬路附近的盆湯弄里有過一個洋布公會,里面設(shè)置有棉布市場?!彼溃虾5拿薏冀灰自谝痪湃鹉曛安o正式的市場組織,一般都集中在盆湯弄洋布公會內(nèi)進行買賣。一九三○年,洋布公會和振華堂洋布公會合并,成立棉布同業(yè)公會,在盆湯弄設(shè)立了棉布市場。以后這家棉布現(xiàn)場規(guī)模更大了,又搬遷到山西南路去了。

喬輝頤笑了笑說:“徐先生真是桃花源中人。現(xiàn)在是戰(zhàn)時,皇軍和褚先生他們都強令收購棉布,那家棉布市場早已關(guān)閉了?!痹诖藭r期,喬輝頤染指上海的棉布市場,他也從中得到不少私利。

轎車輕輕地行駛,進了一扇大鐵門,在一條寬闊的水泥路通道上,他們的車通過了日本兵的好幾道防線。在車上,喬輝頤側(cè)著腦袋,輕聲地對旁邊座位的徐冠槐說:“褚先生現(xiàn)在正與皇軍合作,倡導和平救國運動?!币娏笋诣翟剩旃诨眲袼灰狭巳毡救说漠?,褚璧允眼圈一紅,說:“時下生靈涂炭,全國形勢復(fù)雜危險,在這個時候,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徐冠槐見他如此感傷,倒也無言了。

這時,喬輝頤又回到這間屋子,屋里的掛鐘當當敲響。喬輝頤說“:徐先生,時間不早了,我該回啦?!毙旃诨本従彽鼗卮鹚麆偛诺膯栐挕埃簡滔壬?,我只是一個無用的書生,只希望有個比較安定的地方,搞點教育事業(yè),業(yè)余再搞些詩詞的創(chuàng)作與研究?!眴梯x頤握住了徐冠槐的手,說“:好,我明白徐先生的意思了?!?/p>

過了五天,徐冠槐授課以后朝家里走,發(fā)現(xiàn)一路上自己遇到了怪事。原本一位喜歡國文的學生見了徐冠槐,他連忙頭往下一低,趕快走了。徐冠槐以前曾經(jīng)關(guān)心幫助過的一個女同學,她的母親住在他回家必經(jīng)之路的沿街底面房子里,原本見到他總是要打招呼,這次正在外面晾曬衣服的她遠遠地見到徐冠槐走過來,卻急急地回屋去,把門關(guān)上了。連到以前常去的郵局去寄掛號信,那個老員工也不理不睬,把徐冠槐要買的郵票扔出窗口了事。徐冠槐想,怎么一眨眼,我成了一個討人嫌的怪物啦。

報販的消息來得快,郵局里還沒有賣報,已經(jīng)有幾個報童在街上激動地邊奔跑邊喊:“快報快報,一九四○年三月二十九日,汪記國民政府在南京成立!”徐冠槐連忙買下一份《申報》,赫然登著新政權(quán)已經(jīng)在南京正式成立。同一版面上還刊出了 “新政府”成員的名單,他急急地掃視著,忽然,他見到:“徐冠槐,立法院委員,兼文教委副主任?!毙旃诨钡哪X袋轟地一下成了一口鍋,喜怒哀樂、緊張激動、興奮擔心與害怕全都攪成一鍋粥。他知道,先前彼方的幾次暗示和所說原來都是真的了。上次,褚璧允派人叫我去南京,我回答模糊,原來,他們是一片誠心的。一介文人的自己如今入仕了,宦海深似海,而且又是非常時期的汪記這樣的宦海,真是說不上是喜是悲還是愧。

徐家附近的弄堂內(nèi)外跟先前一樣,賣小吃食品的當中仍然是山東人賣高腳饅頭,蘇北人賣“老虎腳爪”、草爐餅,上海本地人賣白糖梅子,還有廣東人賣橄欖。徐冠槐想起,上次來他家的廣東人喬輝頤曾經(jīng)對他說,來他家的路上,喬輝頤還是第一次看到在上海有廣東人賣橄欖,那賣橄欖的挎著布做的一只口袋,提一把用火油箱做的胡琴。喬輝頤站下聽了一會,發(fā)現(xiàn)火油箱做的胡琴拉不出復(fù)雜音調(diào),也不太好聽,拉出來的曲子卻是粵味濃郁,特別有趣。徐冠槐急急地走上家中的樓梯,沏了一杯龍井,平息一下自己的心情。這時,他看見,桌上已經(jīng)放著一張由上海至南京的火車票了,是一等車廂,時間是第二天上午十點鐘發(fā)車。他想,古人云:“魚與熊掌不可兼得?!苯裉靻栴}放在我的面前了,褚先生那邊的態(tài)度十分明朗,我在上海的朋友易仲如的態(tài)度卻是相反。于我,到底是要熊掌還是要魚?樓梯上傳來腳步聲,他知道,這是在讀小學的老二背著一只藍布書包回家來了。他沒有到爹爹的書房里來,跟往常一樣,去他母親屋里了。

枯坐書桌前的徐冠槐隔著虛掩的房門,聽見屋外妻子在跟老二說:“你今天又在學校里淘氣啦?你背后用粉筆灰畫的是什么?啊,像個烏龜?!薄拔覜]有淘氣,”老二說,“是放學以后,班上的一群同學追著罵我,說我是‘小漢奸’,說我爹爹要賣國,說 ‘多少老百姓在逃難,他的老子卻跑去做巴結(jié)日本鬼子的大官,掙大錢’,他們一起圍著我罵。有個同學用紙用針刺上一個烏龜?shù)膱D案,里面裝上粉筆灰,包成一個小紙包,乘我不注意時,拍在我的背上。后來是胡老師給我解了圍,讓我回家來。嗚嗚。媽,爹爹為什么要去做這種被別人罵的事情呢?”徐冠槐想象得出兒子背后拍上的粉筆灰圖案和他的一臉委屈,但是,徐冠槐也不愿走出去安慰。此時當著妻兒的面,作為一家之主的他又能說什么呢?這時,他又分明聽見了女兒雅芬的哭聲?,F(xiàn)在,他不得不在家人們的面前出現(xiàn)了。

原來,就是在今天下午,當天的報紙發(fā)行以后,汪記政府組閣名單也不知怎么這么快就傳到中學校內(nèi)。鈴響以后,開始上課時,正好是班會,徐雅芬班上就有一些同學,包括男生,也包括幾個女生一起在座位上用日語講著幾個奇怪的名詞。他們平時都學英語的,這時卻偏不用英語說了。其中有兩個是英國職員和美國職員的孩子,他們的家本來住在蘇州河邊的河濱大樓。河濱大樓高八層,底層和二層主要出租做辦公用房。底層基本上被京滬、滬杭甬兩路鐵路局租用,一層則被英商達利洋行、美國華納影片公司、米高梅影片公司租用,二樓的部分為大樓管理人員、辦公室使用,三樓以上則為公寓,在此居住的多是高級經(jīng)營管理人員,如惠羅公司部門經(jīng)理、頤中煙草公司運輸部主管、遠東鋼絲布廠總經(jīng)理、金城煙草公司遠東經(jīng)理等。 “八一三”淞滬抗戰(zhàn)爆發(fā),蘇州河北岸沿線的虹口和楊樹浦地段雖然是公共租界的范圍,可實際上已經(jīng)被日軍強占。位于虹口的河濱大樓雖然沒有被日偽接管,但是已經(jīng)處于日偽勢力的包圍下而治安混亂。于是有相當一部分僑民遷出河濱大樓,搬進蘇州河南岸的“孤島”。每天他們到學校去了,他們的爸爸媽媽都很緊張和擔心。

徐雅芬個子較高,平時上課坐在教室的后排,她只見有些同學無所顧忌地都扭過頭來看著她,臉上都是氣憤的表情。平時只會用日語說“爸爸”“媽媽”“你好”“再見”等常用單詞的徐雅芬這才知道,他們說的那個日本詞語跟她有關(guān)。這時,一個新從外省轉(zhuǎn)學到這里來的男同學開始罵她,但他的日語卻講不好,中間夾雜著許多中文,說的是:“立法院委員。”又說到蕉原荒野、松根石垣等日本要人的名字。于是,徐雅芬聯(lián)想到近些天,家中找爹爹的多是南京方面褚璧允那邊的人,以及從他們的嘴里所說的蕉原荒野、松根石垣等日本軍政要員的名字。每當客人走后,爹爹就沉默了,心事重重。她心里明白,現(xiàn)在同學們罵的是自己的爹爹,徐雅芬心里委屈,雙臂伏在課桌上,嗚嗚地哭了。教室里才漸漸靜下來?,F(xiàn)在回到家里,徐雅芬只跟媽媽把這件事情說了,當看到她的爹爹走出屋子,她閉著嘴不說了。

妻子在對兒子說:“衣服換下來,媽給你洗洗。好啦,也別怪你爹爹,你想想,我們家這么些人,都要吃要用,你爹爹撐這個家容易嗎?又是到處上課,又是寫文章掙稿費到深更半夜,他身體又有病。你也見過上次他犯胃病,都昏了過去,可是他還是要讓你們都上學念書。因為打仗,這幾年他更辛苦,你看看,你嘴里吃的,身上穿的,要比前幾年好得多了,比你周圍的同學也不差。如果我們也跟著別人逃難,你爹爹的這條命都要送掉。那時,你們姐弟還有什么好日子過呢?再說,你爹爹只會拿筆,連殺一只雞的力氣也沒有的,又會做出什么壞事來呢?好啦好啦,等再過幾年,你大姐能夠工作賺錢了,家里的條件就會好一些了。你爹爹其他的事也不去做了,就是上上課,寫寫文章。眼下再大的事情不也就過去了嗎?”徐冠槐的臉色很不好,他的右手捂著胃,他的胃疼又犯了。妻子扶著他進了里屋,說:“快服藥,進屋里休息,可別受氣?!蔽萃獍察o了。服了藥的徐冠槐倚著藤椅,雙臂在腦后屈起,疊起的手掌枕著腦袋,雙目微閉,一聲不吭。

忽然有郵差送電報來,徐冠槐拆開一看,只見上面寫著:“已公布任命,請速來寧共商大事。”透過這份電報,徐冠槐看到其背后一片花團錦簇,燈紅酒綠。但又似看到波詭云譎,水深莫測。掌燈時分,一家人圍坐著吃飯,妻子特意從凝香齋里叫來一品鍋等好幾個菜。徐冠槐吃不下飯,他出神地持著筷子,眼睛看著兒女們夾菜吃飯。忽然,徐冠槐心中一熱,眼圈紅了。他站起來,挪開椅子,走回臥室去。

那天晚上,由大女兒雅芬去照顧弟、妹,妻子默默地幫徐冠槐打點行裝。在一只安著一對半圓形木提手的帆布包里,裝著幾只羅宋面包和沙利文餅干,還有幾包胃藥;徐冠槐常看的幾本古書放在包里雜物食品的上面,以便他在路上可隨時翻閱。徐冠槐坐在燈下,無言垂淚。妻子拿著一塊熱毛巾來給他拭淚,說:“睡吧,明天還要起早趕火車?!边@時,徐冠槐一把攥住妻子的手,放開聲號啕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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