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一月,黃浦江上停泊著三千艘沙船,登城樓遠(yuǎn)望,只見帆檣林立,不見江水。遠(yuǎn)貨貿(mào)遷皆由吳淞口進泊黃浦,城東門外,舳艫相銜,帆檣櫛比,迢迢申浦,商賈云集。沙船南來北往,百貨集散,遠(yuǎn)達(dá)閩、廣、沈、遼。大小東門外沿江地帶建造了許多碼頭。南自三泰碼頭,北至泉漳會館碼頭,十余處所皆可停泊。碼頭上聚集著數(shù)百名“籮夫”和“扛夫”,專門代船戶商號抬貨物。上海最早的碼頭裝卸搬運工人出現(xiàn)于清代康熙年間開海禁以后,至乾隆年間,已形成龐大的裝卸組織。碼頭工人有兩類:一類稱做籮夫,專為各商店裝卸搬運糧油食品等貨物;另一類稱做扛夫,專替各洋行裝卸搬運大型機械等物。到了現(xiàn)在,上海港碼頭以托運為生計的人約在萬數(shù)以上。有操縱貨物裝卸搬運的“腳頭”,分幫把持,劃地為界。
這時,從遠(yuǎn)處開來一艘英國巨輪,漸漸地駛進浦江港口。靳阿成是這眾多扛夫中年紀(jì)最小的一個。阿成手里拿一根扛棒,聽站在高處的腳頭高秀玉對眾扛夫高聲念道扛力費單:
一、子花由碼頭進棧每包六文。大包小包一個價。
二、花衣由碼頭進棧,每包六文。大小包同。
三、子花由棧房進揀花廠,每大包五文,小包四文。
四、布匹由打包廠進棧房,每包八文。粗布、斜紋同。
五、布匹由棧房下碼頭,每包八文。粗布、斜紋同,如夜間下船加半。
六、布匹由廠直下碼頭,每包十四文。粗布、斜紋同。夜工加半。
七、洋紗由紗廠進棧,每包四文。
八、黃花衣由棧下碼頭,每包六文。大小包同。
九、煤料由碼頭進棧,每噸一百文。
十、機器由碼頭進廠,每噸四百文……
各個臉膛黑黝黝、胸寬肩厚的扛夫手拿扛棒和繩索,聽明白了活計的單價。高秀玉又說:“兄弟們,今天,我們抬的是大機器,由碼頭從外國船上運送上岸,再裝車運到廠?!?/p>
聽到這里,靳阿成跟周圍的扛夫們的眼睛里都流露出歡喜、阿成想,今天力費可以比往常掙得多,自己首先可以把這次來上海時借的錢還掉了。
大船停泊了。從英國利物浦紡織機械廠訂購的五十八臺新式織布機,在協(xié)理于廣識的指揮下,慢慢運出船艙。于廣識由品豐織布局的總辦俞宅巍派來,紗廠現(xiàn)在規(guī)模要擴大。于廣識手拿提貨單,仔細(xì)核對了裝機器的大木箱上用黑漆寫上的貨名。他識洋碼字。于廣識不敢馬虎,他知道,這些高級機器都是用大把大把白花花的銀子購來的。巨大的包裝箱從貨輪上徐徐下落,如一個個巨大的怪物,長有十幾米,寬約三米,豎在碼頭上像一座小洋樓。高秀玉心想,這分量不輕,要叫幾個力氣大的搬運工來扛,當(dāng)然多給工錢。他點名了:“柯大咬子?!?/p>
“嗯哪?!笨麓笠ё与p目炯炯,很有精神。據(jù)說蛇膽明目,他愛吃蛇膽,練就了一手捕蛇的本領(lǐng)。高秀玉說:“先把機器抬上岸來,再運到品豐紗廠?!备咝阌裼纸猩辖⒊珊蛶讉€勞力,他們一起把幾個織布機包裝箱移到指定的位置,準(zhǔn)備車運。碼頭上許多大宗貨物都在搬運,站在高處遠(yuǎn)遠(yuǎn)望,那背扛大包、木箱的扛夫們列成長陣,哼唱著沉重的號子,吃力地前行,就如同長長的蟻隊在搬運跋涉,情景頗為壯觀。今天大干一場,阿成上身赤膊,渾身散發(fā)出一股汗酸臭。
于廣識要幾個扛夫跟車到廠里去。靳阿成個子不高,年紀(jì)也小,就沒有被選上。于廣識選上了柯大咬子等幾個,叫柯大咬子他們跟車運到楊樹浦的品豐紗廠去。柯大咬子很高興,這是一個大差事,平時都是在碼頭上憑一根扛棒討生活,有活干就好,沒有活干有時只好餓肚子。
柯大咬子隨裝載著一臺臺紡織機的車子到了楊樹浦品豐紗廠。俞宅巍也來到廠門口,他只是看著這些從英國利物浦運來的大量洋機器,并不做聲?,F(xiàn)場上于廣識在指揮安排。貨運機器有問題,其他幾個工人都忙得滿頭大汗而機器一直沒有被搬進車間里去??麓笠ё訁s拿一塊毛巾,擦了擦汗,從一大桶綠豆湯里舀一碗喝。人群外面,俞宅巍只見柯大咬子蹲在一邊的空地上,手里拿著一塊瓦片,在朝地上畫著橫線豎線。他在計算角度。俞宅巍也不去驚動他??麓笠ё诱煤唵蔚挠嬎阍?,算著角度和力學(xué)的支點。
過了一會,柯大咬子從地上站起來,走進在亂哄哄地爭論著的人群中,說:“有了,現(xiàn)在我們換一個角度來試試?!?/p>
大家就照著柯大咬子說的辦法又“嗨喲嗬”地肩挑臂移地做,終于把機器都原位搬好了。他們先把裝著的大木箱子拆除以后,再把一臺臺紡織機搬運到細(xì)紗車間里,一個原先空蕩蕩的車間里現(xiàn)在放著五十多臺嶄新的機器,蠻像樣了。這幾天,俞宅巍聘請的一名英國工程師即將到來,他擔(dān)任調(diào)試和輔導(dǎo)如何使用紡紗機的要領(lǐng)。俞宅巍感到,眼前馬上就會有許多女工在這個細(xì)紗車間緊張地操作。紗紡出來,再織成一匹匹布,布再疊化成如同銀海一般的財富。想著美妙的前景,俞宅巍不禁微笑了。
活都干完了,柯大咬子和其他幾個工人都拿到了工錢,準(zhǔn)備離開。俞宅巍走到柯大咬子的面前,說:“你留一下。”柯大咬子留下了,叫了一聲:“老爺?!庇嵴枺?/p>
“你叫什么名字?”柯大咬子一口鄉(xiāng)音地說:“柯大咬子?!庇嵴∮謫枺骸袄霞以谀睦铮俊笨麓笠ё诱f:“蘇北仙女廟?!庇嵴∮謫枺骸翱麓笠ё?,你愿不愿意留在我們品豐紗廠里干?”柯大咬子的眼睛一亮,說:“當(dāng)然愿意?!庇謩恿藗€心眼,問:“老爺要我做什么,是不是看我力氣大,叫我來給老爺做保鏢?”俞宅巍搖搖頭說:“不是,我要讓你做細(xì)紗間的機修工?!笨麓笠ё诱f:“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洋人造的大機器,恐怕我做不好。”于廣識見俞宅巍對這個扛大包的感興趣,而他又在打退堂鼓,就幫著老板說:“在上海辦紗廠這里是大廠,上海灘上還沒有幾個人看見過這樣的洋機器的?!庇嵴≌f:“不僅在上海,就連全中國,這機器也是先進的?!庇嵴∞D(zhuǎn)念一想,又說:“如果你機修工做得好,那么,你就做。否則的話,你就做打包間里的搬運工,還是你的老本行?!庇趶V識指點說:“柯大咬子,這機修工可是一個技術(shù)活。要比扛大包有技術(shù),掙錢也多,你動動腦筋?!笨麓笠ё舆@才點點頭,說:“嗯哪。我學(xué)學(xué),反正再高明的人,本領(lǐng)也不是從娘胎里面帶出來的?!?/p>
俞宅巍說:“那好,柯大咬子,從今天起,你就吃住在廠里。白天,幫著搬運進廠的各種機器和貨物;晚上,你睡在廠門口新造的小屋里,看管廠區(qū)。工錢嘛,請于先生跟你說,不會比你在碼頭上扛大包少的。不過,你的名字要改,畢竟是在上海灘的紗廠做了,名字太土不行,就叫福生吧?!庇趶V識在一邊說:“好,就叫柯福生?!笨赂I屑げ槐M地朝俞宅巍彎腰:“謝謝老爺?!?/p>
第二天,天還黑乎乎的,桑阿珠就已經(jīng)起床。她們四個女工合住一屋,四個人來自不同的工廠,桑阿珠做工的品豐紗廠路最遠(yuǎn)。屋子里側(cè)用一條布隔出一角,放著一只木馬桶。桑阿珠撩起布簾,坐在馬桶上方便,她提上褲子,系帶結(jié)扣,用仙蝶牌牙粉刷了牙,拿個葫蘆瓢從水缸里舀水洗了臉,就著“春不老”蘿卜干,吃了一碗用昨晚的剩飯燒的泡飯,就出去在黑黑的路口等著。一會兒,前邊傳來一陣吱吱嘎嘎的聲音,一輛獨輪雞公車推來了。上面已經(jīng)坐著三個女工姐妹。推車人讓桑阿珠坐上車,雞公車又吱嘎響著朝前行。雞公車起初載運貨物,后來,上海新辦了幾家紡織廠和繅絲廠,雇用著大批從江浙兩地的農(nóng)村來的青年女工,其中規(guī)模最大的一家紡織廠是俞宅巍開辦的品豐紗廠。工廠與她們的住地相距比較遠(yuǎn),很多女工每天上下工雇乘小車接送往返,一輛雞公車可以載坐四五個人,一些居住地靠得近的女工就幾個人合租一輛雞公車。
桑阿珠做工的地方是細(xì)紗車間,是生產(chǎn)上最重要的部分。車間里一排排機車轟隆隆作響。個子不算高可身材勻稱已經(jīng)發(fā)育得有山有水的桑阿珠,在長長的機車弄堂里不停地走來走去,她一直看著在不停地轉(zhuǎn)動的筒管。筒管上纏繞著一根根長長的棉線,上海人叫它紗頭。一看到紗頭斷了,她馬上去把斷紗頭捻接起來,使紡紗的工作能夠繼續(xù)。如果她不去接斷紗頭,以后織成的布匹上就會留下疵點,疵點一多,就成為次布,賣不出好價錢了。紡紗女捻接斷頭,俗稱“捻紗頭”。一臺機器能同時紡四百支紗錠,這么多紗錠一齊飛轉(zhuǎn)起來就像天空下雨。潮濕的車間里空中飛滿了花衣,就像春天野外漫天飛舞的柳絮楊花,隔兩條車弄就看不清對方的眼眉了。花衣從口鼻一直吸進每個女工的氣管里,也有人戴過口罩,但是,勞動起來,連氣都透不過來,以后不戴了。吃中飯前吐口痰,里面也都是細(xì)細(xì)的棉絮。桑阿珠一進車間,就忙得連去小便的時候都很少了。紗廠里工人吃飯,機器是從來不停的。吃的都是家里帶來的冷飯剩菜。每個人接紗頭的數(shù)目也有指標(biāo),最多的一個人做到五十木管,即四百根頭。最少的也有二十幾木管,普通平均每人做到三十木管,一天到晚就管理那二百八十根紗頭,這里斷了這里接,那里斷了那里接。天氣好一點,紗不容易斷,遇到干燥的天氣,紗脆了就容易斷,工人們常常是來不及接的。所以細(xì)紗車間用白鐵管從鍋爐房接來蒸汽,從不中斷,使得車間里總是潮乎乎的。一只筒管紗滿了,像個大大的白棉桃,就有“落紗頭”金蘭走過來,懷里揣一只笸籮,里面放著一只只紗滿的筒管,她的腰肢一扭一扭,像一個果園農(nóng)婦。
馬上又換上了空筒管,機器又在運轉(zhuǎn),桑阿珠一刻也不得休息。伸一下懶腰,打一個長呵欠,都會有人來罵,甚至在頭上敲一記毛栗子。桑阿珠是接頭女工,上面頂著幾層人,都可以罵她管她。在細(xì)紗車間,“搖車頭”在“拿摩溫(英文 Number one的音譯,意為頭號人物)”之下,專門管落紗的,在“搖車頭”下面的叫“幫接頭”,她幫助工人做活,也可以替代“拿摩溫”的職責(zé),所以很多人又叫她“野雞拿摩溫”。在“落紗”之下的就是接頭工人了。細(xì)紗車間有“搖車頭”和“落紗頭”之分,在織布間還有 “幫接頭”等,都是多多少少可以管工人的,不過,她們跟“拿摩溫”不一樣,自己也要做活,工錢也多一些。女工要想做這些人上人,就需要兩點:一是會鑒貌辨色,一是要長得漂亮。
“落紗頭”只有粗紗車間和細(xì)紗車間才有,她的工作輕一點。就是每個筒管的紗滿了以后,去把它取下來。落好了紗,還要揩車,用一個毛刷子把沾滿紡紗車上的白蒙蒙的花衣揩去,不然,第二天接紗人干活也很不方便了,甚至還會出故障停機。再跑過來推紗的小工陸小毛,整天要把粗紗細(xì)紗一袋一袋地用車子往各處堆。
桑阿珠從前在老家哪里見到這樣的情景,她干了好久,累得腰酸背痛,想坐下歇歇。這時,比桑阿珠先進廠的柏琴仙對桑阿珠說:“你不好放松自己的,只要休息一會,紗馬上就會堆了起來,‘拿摩溫’或者‘搖車頭’看見了,要罵你的,甚至?xí)o你顏色看?!?/p>
桑阿珠要比原先是在灶頭和豬圈中間轉(zhuǎn)的那些女工做活利索多了。桑阿珠的家鄉(xiāng),改良過的鹽堿地上盛產(chǎn)棉花。她想起,在自己家鄉(xiāng),農(nóng)民收起棉花來織布,在吹著江風(fēng)的寒冷冬夜,村子里到處都是嗡嗡的紡紗聲和咔咔的織布聲。鄉(xiāng)下人為省油,舍不得點燈。摸黑吃過晚飯,女人才點起一盞小油燈紡紗,上布機。干活快慢自己掌握。上海的工廠里畢竟緊張,一天做下來,桑阿珠手酸腳也酸。這天,車間里熱得像火爐,桑阿珠眼前一陣一陣發(fā)黑,走路時兩腿像踩在棉花團上一般發(fā)軟。
“搖車頭”阿黃看見了,說:“這是發(fā)痧,到通風(fēng)口休息一會?!彪S后她叫來阿紅給阿珠刮了一會痧,又給了阿珠半盞明香水吃了。過了一會,桑阿珠又在車弄的一排排筒管之間走來走去了。
跟桑阿珠隔壁車弄的女工,二十八歲以前做過裁縫,大家就叫她裁縫嫂。裁縫嫂身體本來就不好,剛來做了五天,就開始咳嗽吐血了。
雖然車間里噪聲很大,但是,桑阿珠還聽得見裁縫嫂的哼哧聲,她的毛病也總不見好。掃地時要灑些水,以免花衣飛揚。桑阿珠在細(xì)紗車間擋車。紡紗機本來是紡二十支細(xì)紗,現(xiàn)在忽然要改成紡四十只細(xì)紗了,就要把細(xì)紗車的機器重新調(diào)換一下。機匠柯福生來翻機器。他忙極了,不但一天十二小時沒有休息,還要把幾十斤幾百斤的機器扛來扛去。平時,柯福生見桑阿珠拿著飯盒進得廠來,便老是露出一口白牙齒向桑阿珠微笑,桑阿珠就跟他點點頭。他笑起來像個在我們老家騎在柳陰下的水牛背上的大孩子。桑阿珠想。
照“拿摩溫”的要求,翻機器的時候,只準(zhǔn)輪流停三部機器,其他的機器還要照常工作。桑阿珠在旁邊的車弄里繼續(xù)巡回接紗。不得不停機幫柯福生翻機器的時候,桑阿珠拿把掃帚在掃車下的花衣??赂If:“上次布機間翻車,織布機本來是在織斜紋布,現(xiàn)在忽然要改織嗶嘰,得調(diào)換機件,也夠累的,但還是沒有你們細(xì)紗車間累人。”
放工了,桑阿珠提著空飯盒等在路口,等著獨輪雞公車。同坐一部車的柏琴仙也來了。她倆坐上車,便聊起廠里的事情。柏琴仙來廠里時間長了,她說“:給布機翻車的機修工雖然辛苦,但不易出工傷。要比做加油工好。機器壓斷了手、膀、足,是時常在紗廠車間里發(fā)生的,尤其是壓斷了手的最多?!蓖l(xiāng)的柏琴仙年紀(jì)要比桑阿珠小,已經(jīng)先于桑阿珠到品豐紗廠做童工了。
桑阿珠說:“不論男工女工,想要吃一口飽飯,總歸要先吃苦的。女人紡紗織布,從古代就開始了,我們做紡織女工,出力氣吃一口太平飯,也總算是前世修來的?!卑厍傧烧f:“不過,紡織廠里也有輕巧活,是在布袋分廠。成天坐在那里,縫紉裝棉花用的布袋。干活路也不要走,不像我們在車弄里從早走到晚?!边@時,柏琴仙忽然放低了聲音,阿珠看見,在路上迎面走過來一個人,瘦瘦的,一雙精明的眼睛朝桑阿珠瞅了一眼,又走遠(yuǎn)了。桑阿珠問“:仙仙,那個剛才走過去的人是誰?”柏琴仙說:“他就是棧房總管屠希品的哥哥屠希右,現(xiàn)在在管布袋子廠。他的綽號叫‘大小耳朵’,你剛才看到他的耳朵了嗎?”“哦。我倒沒有注意他的耳朵。”過后,桑阿珠就忘記了。
廉藕耕帶著妻子瞿夫人、婢女辛彩香和小翠一行,向廉藕耕父親給廉藕耕新近購置的宅院走去。他們走進朱漆大門,府第圍著紅墻,曲徑通幽,移步換景。只見一條長約三十米的木橋,過橋沿走廊貫穿兩座圓形涼亭,入亭俯視,一方池塘,清澈見底,塘邊能釣魚。園內(nèi)林木森然,奇花如海。瞿夫人說“:這里是可以供子孫讀書的好地方?!?/p>
“是啊,秋夜魚讀月,春日鳥吟詩?!绷焊晳?yīng)著,心里卻想,這住宅倒寬敞,我還可以再討幾個姨太太呢。原先這宅院的主人破產(chǎn)了,拍賣這座宅院,廉藕耕的父親參加拍賣中標(biāo),購得了這座宅院,又把它分給了自己的小兒子廉藕耕。
廉藕耕擁有妻妾四人,逢年過節(jié)全家去廉家老宅向老太爺、老太太拜年請安。隨侍同往的辛彩香聽到老爺府上的婢女和老媽子私下戲言:
“四少爺要來拜年,姨太太就要另開一桌呢?!?/p>
廉藕耕娶了浙江瞿氏為妻,瞿夫人性格直爽,但她終究出自名門,在封建的大家庭里她只能容忍。她治家有方,有理有節(jié),小妾和她在一個大宅里生活,她們都聽從她的調(diào)排,大家相安無事。
辛彩香是一個婢女,她專門照顧四少爺廉藕耕的飲食起居。白天,辛彩香在他的身旁聽候使喚,晚上辛彩香要睡在四少爺寢室旁的床榻。四少爺有時要吐痰了,有時要喝水了,穿一件單衫的辛彩香就會起身來服侍他。
辛彩香的臉上長出了一顆青春痘,她的乳房也開始發(fā)育了,先是她的乳頭長大了,然后乳房開始隆起。婢女小翠比辛彩香年長四歲,乳房已經(jīng)發(fā)育成熟,她說“:我真擔(dān)心,乳頭下面總是在疼。如果稍有碰撞,就疼得厲害。當(dāng)時我以為有什么不對勁兒了,不過,后來就好了?!?/p>
辛彩香問:“女孩子的乳房是不是會像氣球一樣地鼓起來,會脹破嗎?”
小翠嘻嘻笑了:“不,那怎么可能?”
這時,四少爺坐著轎子回來了,辛彩香忙去侍候。辛彩香捏起一雙粉拳,給坐著歇息的四少爺敲背。四少爺廉藕耕偶一睜眼,望到了辛彩香微微高起的胸脯,有點招眼,他心里一動,再往辛彩香臉上看,驀然覺著她已是變得十分的好看了,臉蛋兒比先前拉長了許多,個子也長高了,身子明顯是那種細(xì)腰長腿的好身材,已經(jīng)有點女人味了。
四少爺把辛彩香摟進懷里,解開她的衣服,用手摸了摸辛彩香的剛剛發(fā)育成形的一對乳房,說:“彩香,你知道女人長這兩個東西是做什么用的?”
辛彩香低了頭不動,臉已經(jīng)微微地紅了起來,小聲地回答:“是給小孩子吃奶的?!?/p>
四少爺笑著補充,說:“還是給男人摸的?!?/p>
辛彩香的臉越發(fā)紅起來。四少爺想,她現(xiàn)在年紀(jì)還小些,以后,自己再給她開苞。彩香是自己的婢女,還不是隨主子要怎么就怎么著。想到這里,四少爺抱著辛彩香,往臉上乳上親了一會,就放下她,讓她去屋外別處干活去。
廉藕耕這時忽然咳嗽起來。屋里傳出他“哐哐哐 ”的強烈的咳嗽聲,他這是累了,四少爺擁有妻妾四人,還不住地尋花問柳,他的生母勸他,他也不聽。四少爺?shù)恼搛氖献哌M屋來,看著面色蒼白的丈夫,心疼了:“噫,你年紀(jì)輕輕的,怎么就害上了這種病呢?”心急火燎的瞿氏還怕當(dāng)面說,刺激了丈夫,就溫柔地說:“藕耕,口渴不?會好起來的。”四少奶奶想,丈夫陸續(xù)娶回家的那幾個姨太太平日里爭風(fēng)吃醋,邀寵的目的是為了從四少爺那里多得些首飾財寶。眼下,丈夫生了病,那些姨太太卻這個回娘家,那個身體不舒服,都不來看望了,就是一個婢女辛彩香來看護。只是,妻妾之間,自己也不好多說她們,否則家里就會搞得雞犬不寧。四少奶奶站起身,要替丈夫倒茶,一拎茶壺,空的,她剛才強壓下的火氣就沖上了頭頂,喊道:“水?彩香這死丫頭野到哪里去了?你越忙,她越偷懶?!?/p>
四少爺說:“也別怪彩香,是我叫她到大煙館里去付上次我欠的賬了?!?/p>
四少奶奶就倒了杯水給丈夫喝。
辛彩香從大煙館付了錢,回來的路上,她經(jīng)過有著尖頂鐘樓的教堂,聽見鐘樓里傳出悅耳的鐘聲。這時,她看見,那位馬神父站在教堂的門口迎接著來教堂的信徒。他看見了辛彩香,也就跟她打招呼。
忙了幾天,到了禮拜天,辛彩香跟著她的鄰居陳素娥去沐心教堂做禮拜。陳素娥是個虔誠的女教民。到教堂里做禮拜,是平時辛苦委屈的辛彩香心情最愉快的時候。這天,教堂里只見嬤嬤璩利姆在為人們做按手禱告。辛彩香想,現(xiàn)在,璩利姆嬤嬤的手怎么會不酸呢?璩利姆為五六百個人做按手禱告,明顯地看得出,許多次她手酸力倦,但是,有神靈的力量支持著她,使她還能繼續(xù)工作下去。這時,辛彩香分明看見,奇跡在教徒中間出現(xiàn)了。有一個盲童名叫張順,他忽然欣喜地喚道:“我能看見了,我能看見了!受眾將榮耀歸于神?!边€有一個嘴邊生毒瘡的成年人,他痛心疾首地認(rèn)了偷盜的罪,璩利姆在為他做按手禱告,膿立刻流出來,他嘴邊的瘡不痛了,后來漸漸好了。
這時有個王姐妹特意過來,找到璩利姆,說:“璩嬤嬤,我的丈夫原來很老實,到上海四年,開始又吸大煙又嫖,回家來吵鬧得使我夜不能眠。我心里痛苦,也學(xué)賭博,找兩個男人教我跳舞,用喝酒、跳舞來消愁消磨時間。結(jié)果,不多久,那兩個教跳舞的男人一個走了,另一個使我受了他的騙,失了身,后來他也走了。我痛苦得要服毒。這次,我要蒙主拯救,得到赦免罪孽的平安。璩嬤嬤,你看我行不行?”璩利姆寬慰她說:“你知道嗎?摩西到八十歲時,神方用他。你認(rèn)為自己有辦法,神就不用你。神要你覺悟到自己一無所有,方肯用你。我體諒你的苦楚?!辫忱酚脨坌牧鳒I勸告,不譏也不罵,使辛彩香深受感動。
過了兩天,辛彩香去給廉府買菜,她看見璩利姆與陳素娥她們四位布道團成員到上海的八仙橋去向路人散發(fā)布道傳單,就挽著菜籃站在一邊看。璩利姆布道的勇氣來自于她在上海慕恩堂里參加過四天的布道訓(xùn)練會,有一個神父勸勉大家要做智慧真女,既有燈,還得備油在器皿里,目標(biāo)是永久發(fā)光,隨時隨地發(fā)光,對真得救者一定要有愛弟兄姐妹的心。于是,她在街頭布道,樂此不疲。璩利姆見圍攏來的路人多了,就大聲地說:“在《圣經(jīng)》中,告訴我們有一個女人患了十二年的血漏病。在教會中一定有許多會友患血漏病,是因為她們不斷地把主的恩典漏掉。這個女人花盡她的所有,一點也不見好,病勢更重了。她沒有其他辦法,只好去請教耶穌。她摸耶穌的衣裳,血漏的源頭立刻就干了,病立刻好了!弟兄姐妹們的病也情同此理。弟兄姐妹們,你要天天摸耶穌的衣裳,《圣經(jīng)》就是耶穌的衣裳?!?/p>
周圍的聽眾感奮了。璩利姆接著說:“耶穌說,這沒有關(guān)系,只要請你作見證,目的是要堅固其他弟兄姐妹的信心?!?/p>
大家聽了直拍手。辛彩香跟著站在璩利姆旁邊的陳素娥她們就唱了起來:
不要怕,只要信,
不看環(huán)境,不要看人家。
只要仰望耶穌,
一路跟主到天家。
想不到廉藕耕這一回染疾,一病不起,終于一命歸陰。他不壽,只活到四十。一時廉府內(nèi)上上下下哭成一團。還是他的元配瞿夫人先冷靜下來,張羅后事。瞿夫人望著跪在夫君靈前的那幾個姨太太,每人都系著一段關(guān)于廉藕耕的風(fēng)流史,現(xiàn)在她們都年紀(jì)尚輕,最小的姨太太只有十八歲。她們都給廉藕耕生了孩子。瞿夫人不禁感慨。
辛彩香來向瞿夫人報告:“有的姨太太已經(jīng)在搜集整理自己的細(xì)軟包裹,要永遠(yuǎn)離開廉府了。”
“知道了?!宾姆蛉苏f。辛彩香剛要走,瞿夫人又說“:把姨太太們召到大廳里?!?/p>
過了一會,瞿夫人來到大廳,見那三名姨太太都各自坐在那里,瞿夫人向她們發(fā)話,說“:老爺已經(jīng)歸天,你們各人愿去愿留可以自便?!庇终f:“你們不愿意留在廉府的,由賬房發(fā)給旅費和安家費,屬于個人的首飾衣物都可以帶走。但是,廉氏的骨肉必須留下,以后一年來廉府看望一次。”
姨太太們對于四太太的寬容賢惠、通情達(dá)理都非常感激,謝過之后一一離開了廉府。
這天晚上,辛彩香和小翠兩個人在屋子里,四周冷清得很,原本珠圍翠繞、鶯歌燕語的廉家花園一下子就空落下來。當(dāng)晚月色也很淡,四周樹影搖動著。小翠說: “四少奶奶也帶著三個孩子住到她的婆家斜橋廉老爺家去了?!毙敛氏阏f:“那倒也是,一個婦道人家,否則怎么能生活下去呢?”她又說“:看看這廉府里發(fā)生過的一切事情,回想起來,就好像是做了一場夢?!?/p>
小翠說:“我要給人家家里去幫傭了。我們總還是做婢女的命?!?/p>
辛彩香說:“這幾天不巧,我的嘴角生了一個瘡,說話時間久了,隱隱作痛。我去問過老中醫(yī)了,他說,我生這瘡,恐怕要十多天才能慢慢好。現(xiàn)在去找新主人,哪個會要我呢?!?/p>
小翠打趣說:“莫不是四少爺?shù)臈蠲矾弬鹘o你了吧?你是他的貼身丫頭,四少爺又是廉家最風(fēng)流的少爺?!?/p>
辛彩香輕輕擰一下小翠的腮邦子:“我還小呢,四少爺有過抱我摸我。不過,他特地跟我說過,他要等我成熟了才給我破瓜呢;又說,反正我就是他嘴邊的一塊肉,早晚他想怎么著就怎么著。”
小翠鼻孔里哼了一聲:“四少爺再給你辦這事,就等他下一輩子吧。”
她們說笑完了,辛彩香又講:“一個大家破了,再多的姨太太也一哄而散。”
小翠說:“是啊,人家有貌又有錢,姨太太之間又要比誰更有能耐,誰會再待在這里自討沒趣?!?/p>
忽然,外面的園子圍墻那邊傳來一陣奇怪的聲音。
“誰?”
小翠沖著那墻根的黑處,壯起膽子喝道:“哪個不識相,咱府里有搖把子電話,馬上打電話給巡捕房報警,馬上就會有捕快來捉人。”
那里不聞人聲,傳來兩聲貓叫。
小翠講:“雖然,四少奶奶說,婢女如果找不到新東家,在這廉家花園多待幾天也無妨,但是人都跑了,留在這里的成了看家看園子的。竊賊進來偷走了廉家的東西,我們可賠不起,我也要搬走了?!毙敛氏阏f:“看來,這一時半刻我找不著住處,我明天去清心禮拜堂,到那里給做做活,讓給口飯吃得了。”
辛彩香到了禮拜堂,給安排的第一個活,就是第二天早起熬大鍋稀粥,施舍貧民用。她一早起來生火,淘米。施舍粥時,外面已經(jīng)排起長隊。在禮拜堂施舍粥的幾天,她認(rèn)識了其中的一個女工,她名叫葉紅妹。一天,葉紅妹告訴辛彩香說:“從明天開始,我不來禮拜堂里要粥喝了?!薄笆菃??你到哪里去吃飯呢?”辛彩香問。“我要去品豐紗廠做童工了?!毙敛氏阏f:“做什么工呢?”葉紅妹說:“到細(xì)紗車間做擋車工?!毙敛氏阆耄约喝绻プ黾啅S女工不是也是一條不錯的生路嗎?就問:“我也去做紗廠女工行嗎?”
轉(zhuǎn)眼間就到冬天了,裁縫嫂的身體越來越壞。正在織布機上擋車的桑阿珠聽見其他的女工姊妹談到裁縫嫂的?。骸安每p嫂今天還要來做工,你看她的臉上一點血色也沒有,像是被從棺材里拖起來的一樣?!薄靶诱?,你不要這樣說,她聽見要難過的,這是沒有法子呀,她的丈夫失業(yè)了,她還有一個小孩。你想她不來做工,家里三個人靠誰吃飯呢?”“我剛?cè)栠^她好點嗎?她說:‘比前兩天好點,今天可以吃下一碗飯?!艺f:‘你停幾天工好啦,去看看醫(yī)生?!f:‘看好的醫(yī)生又要掛號,還要買藥,哪里有錢呢?到月底還要付房錢,住在家里,心里更加煩悶,還是來做活吧。我現(xiàn)在正在求菩薩吃仙方,以后也許會好點?!蚁胍彩?,我們廠里也有廠醫(yī),但是廠醫(yī)也拿不出什么好藥,普通的只有阿司匹林、黃藥膏、橡皮膏、紅藥水、沙眼藥水。裁縫嫂生的肺病是重病,人稱富貴病,要用好多貴重的藥進行長期治療與休養(yǎng)才能治好。廠醫(yī)也拿不出這類藥?!鄙0⒅橹?,裁縫嫂說的仙方就是香灰,家家戶戶都供奉著菩薩,菩薩座前放香爐,也就是香爐里面的灰,供過菩薩有仙氣,菩薩就會保佑人病好了。
廠里的紡織機器都是從英國運來的,細(xì)紗車間里,紗錠飛轉(zhuǎn),嗡嗡作響。女工們裝上空的,取掉滿的。她們不斷地看著紗是不是糾結(jié)了,或是斷了,糾結(jié)了或者斷了,她們用手指重新接好。
紡織女工吃午飯時,也坐在織布機前面端著碗,留心彎軸繼續(xù)轉(zhuǎn)動,梭子繼續(xù)來往,紗線繼續(xù)延展。空氣中飛舞的絨毛和塵芥落在筷子上,粘在飯粒里,她們也沒精力和時間來清除干凈再吃,就這樣把飯吃下肚子里。滬東有一個民間諺語:“若要苦,楊樹浦?!辈贿^,當(dāng)幾天以后,下了工,桑阿珠和小姐妹們按時拿到薪水,買吃的穿的,她們也就把自己平時吃的苦忘記了。
桑阿珠嘴里還咀嚼著最后一口飯,便站起身來,又去擋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