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融被曹操殺害時,“女年七歲,男年九歲,以其幼弱得全,寄它舍。二子方弈棋,融被收而不動。左右曰:‘父執(zhí)而不起,何也?’答曰:‘安有巢毀而卵不破乎!’主人有遺肉汁,男渴而飲之。女曰:‘今日之禍,豈得久活,何賴知肉味乎?’兄號泣而止?;蜓杂诓懿伲毂M殺之。及收至,謂兄曰:‘若死者有知,得見父母,豈非至愿!’乃延頸就刑,顏色不變。莫不傷之”。(《后漢書?孔融傳》)
慢慢地合上《后漢書》,一種曠世的悲涼如西風,如冷雨,澀滯沉重地從東漢末年漫延而來,浸漬了我的全身。是什么樣的文化,什么樣的家教,什么樣的早熟心態(tài),能夠使一個七歲的女孩這樣神情淡定的對待死亡?因其在死亡面前神情過于淡定,又讓人感到死亡在吞噬一個孩子時濃密的黑色與無情的暴虐。
死亡到底是什么呢?是荒涼,是凋零,是恐懼,是虛無,是無邊無際的黑暗,是白楊蕭蕭下的墓中悲歌,是黃草綿綿上的綠螢飛舞……一個七歲的女孩面對死亡竟是這般的冷靜,這般的睿智,這般的從容,這般的大度,甚至是這般的“看得開”。死亡和她春風中花苞樣的生命是多么的不協(xié)調(diào),她需要的是活,她的生命還要吸吮甘甜的春水,沐浴朝霞的虹彩,傾聽晚風中的牧笛聲聲。她要像一支潔凈的白蓮花搖曳在青色的漣漪上,她要長大,她要戀愛,她要嫁人,一個錦衣少年,正在遠方悄悄地成長,悄悄地等著她,他手中的紅嫁衣已在風中嫵媚地飄揚……
然而,這都是夢。事實上,她已經(jīng)死了,死在了東漢末年,死在了曹操的刀下。她死時年僅七歲,如果在今天,她還是一個剛剛走出幼兒園大班的小朋友,每天背著花書包蹦蹦跳跳地去上學,在寬敞的教室里接受著初級的文化啟蒙教育。死亡,對于一個七歲的小孩子來說,那是比遙遠還遙遠的事兒。就是在夢中,死神都不會飄進這個小女孩的腦海。
曹操的刀讓一個七歲的女孩在生活中缺席,但歷史的述說又讓她永遠“在場”。從那密密的紙頁中,我們找不到這個女孩的名字,只知道她是孔融的女兒。或許,我們根本無需知道她的名字,因為她死于一種“血緣關系”,她本身沒有任何罪過。在中國歷史上,死于“血緣關系”的人,或因血緣關系而終身遭殃的人,真是數(shù)不勝數(shù),這種黑暗的文化傳統(tǒng)并不因為社會制度的更替而有所改變。根據(jù)血緣關系和出身地位,將人分為三六九等,這種制度與文化傳統(tǒng)是多么的可怕和邪惡!這件事凸現(xiàn)了人性令人齒冷的陰暗和殘忍。小女孩有一個耿介高拔、恃才傲物、桀驁不馴、好作譏諷之言的父親,這個父親觸怒了曹操,被曹操送上斷頭臺,他的妻子兒女都成了陪葬品。死亡如一匹沒有邊際的黑布,將這些生命無情地卷走了,唯有這個小女孩在死亡面前表現(xiàn)出的與她年齡極不相稱的鎮(zhèn)定老成、從容剛烈,讓人鼻酸嗓咽、心膽俱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