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周游列國,那是在“走機會”,用今天的話說,就是“生命在于運動,當官在于活動”。他沒有一定要去的國家,也沒有一定不去的國家——除了堅決不去秦,因為秦是虎狼之國,人心太壞,鐵板一塊,針插不進,水潑不進,怎樣熏陶大約也“儒”不起來。他在列國中前進、碰壁、后退、迂回,再前進……能夠接納他的國家,他就邁開大步走進去,轟他走的國家或者他自己覺得待下去也實在沒趣的國家,就卷鋪蓋走人??鬃又苡瘟袊?,說得好聽一點叫“周游”,實際上是在衛(wèi)國、陳國、蔡國之間“游”的時候居多,而待在衛(wèi)國不走的時候更多。這是為什么?因為衛(wèi)靈公這人雖然昏庸,但也不失厚道。孔子第一次到衛(wèi)國,實心眼的衛(wèi)靈公就問他在魯國的俸祿是多少。那時孔子剛從魯國大司寇的位子上下臺,是下野高官,俸祿自是不低,他如實相告“俸粟六萬小斗”。衛(wèi)靈公當場拍板,衛(wèi)國也給孔子俸粟六萬小斗,孔子是降職不降薪。請問,這等好事就是今天你到哪里去找?衛(wèi)國不但要給孔子俸粟六萬小斗,還要給他龐大的弟子群提供食宿。據(jù)傳平時跟他周游列國的人大約有七十多個(也有學者說沒有這么多),假如打個對折,也有三十多個,相當于今日一個排的兵力了。衛(wèi)國其實是失敗而又死不認輸?shù)目鬃拥囊蛔茈y所,當他無處可去、無人收留時,當他四顧蒼茫、身陷絕地時,他就去衛(wèi)國,在一個昏君和一個蕩婦的羽翼下,靠“堅乎磨而不磷,白乎涅而不緇”的堅定信念,給自己打氣,顯示出一副“出污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的高貴不可侵犯、極優(yōu)雅極正統(tǒng)的姿態(tài)。
事情按照這樣的軌道進行下去該有多好。
然而事情往往拐出平庸的滑行軌道,出個岔子。岔子簡直就是事情的真面目。天下所有的好事情就是不能一好到底,總有岔子猝不及防地“岔”出去。衛(wèi)靈公雖然昏庸,但歷史和衛(wèi)道者都能擔待,反正二十四史中的君王大都如此,多一個昏君少一個昏君,對他們的整體形象沒多大影響,沒道理單單苛求衛(wèi)靈公一人。集體的痛苦不算痛苦,集體的昏庸也不算昏庸。使人氣惱的是,衛(wèi)靈公寵愛的夫人偏偏是南子,南子又偏偏是個盲目、沖動、熱情、好奇,向往一切新事物的不安分女人,對來衛(wèi)國的政要、名流、君子、大師都有著盎然不可遏止的興趣,都要接見他們??浊饋砹耍M能錯過這個機會。她“使人謂孔子曰:‘四方之君子不辱欲與寡君為兄弟者,必見寡小君。寡小君愿見。’”
不好,果然出岔子了。她要見孔子,是不是要設(shè)一個什么圈套?玫瑰色的?不可能。黑色的?南子似乎沒有那么多的心計?;疑??對了,就是灰色的。有些曖昧不清,有些朦朧模糊,有些遮遮掩掩,有些味道怪異——其實這都是男人們多心了,想象力過于豐富了。其實于南子,她要見孔子,也許是趕新潮,追文化名人;也許是一種外交禮節(jié);也許是一種心血來潮;甚至也許只是一個生命力過于旺盛的女人,在一個漫長沉悶的午后,倦怠而無聊,突發(fā)奇想,要玩一個玲瓏的充滿文化氣息的游戲。她就是把腦袋想破,也想不到她在這個沉悶漫長的午后所接見的老頭子,在后世會被人刷上一層層金粉,當成神像供奉在中華文化的源頭上,逼著人哆嗦、叩頭、膜拜,更想不到自己在這個午后的所作所為會給后人留下那么多嘮嘮叨叨的話把兒。那個人給她留下的印象是:雄心勃勃的目光中掩飾著說不出的疲倦、沮喪和不甘,很寂寞,很落魄,很失敗,很孤獨,很苦悶,很著急,很上火,氣勢凜然,道貌岸然,卻又惶惶然,凄凄然。如此而已。南子,也許還有孔子,以為這次“接見”不會成為一個文化事件,時光流逝,這次接見也將冷落沉寂,無聲地淹沒在歷史的長河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