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尚從慕尼黑回巴黎之后,去盧昂看望父母,他在盧昂的一家商店櫥窗里看到一個巧克力磨。他立刻對這個機械磨產生了很大的興趣。這是個笨頭笨腦的機械物,有三個鼓形的圓桶安放在一個帶著路易十五樣式的座子上。杜尚就用完全“不動聲色”的冷靜手法畫下了它。這個巧克力磨,后來被他又“畫”了一次,第二次他用更加“非人”的手法:把棉線黏在畫布上作為物體的邊線,然后把顏色填進去(圖5-4)。這樣做顯然是更容易避免畫者對描繪對象的主觀發(fā)揮。后來,這個巧克力磨成為《大玻璃》下半部的主要造型之一。在這幅畫中,杜尚給自己的任務是:“得避開過去的那種描繪方式。機器的描繪是一個辦法。直線是用尺畫的,不是用手。要完全忘卻手,就是這個主意……當你在描繪時,不管你做了什么,你的趣味在潛意識中還是會滲透其中。但是在機器化的描繪中,你是被無人性的尺子所操縱……就我這方面而言,這么想可能有些天真吧,但我不管……我真是想發(fā)現(xiàn)什么來逃避傳統(tǒng)的毒害……我一直沒有得到全然的自由,但我要有意識地試圖去得到。我不要去描繪……我真的要忘記自己的手。”
看得出,杜尚想徹底擺脫傳統(tǒng),擺脫習慣了的繪畫,這個鐘情于自由的人無論在傳統(tǒng)繪畫中,還是在當時的新繪畫中“一直沒有得到全然的自由”,因此他要探索與別人全然不同的方式。這樣一個探索過程真是不易,當時杜尚每天從圖書館下班回家,就獨自埋首在這個特殊的“逃離繪畫”的研究中,時常也會遇到困難。在給朋友的信里他流露說:“眼下我真是沮喪得很,什么事情都沒有做”,“不時會有讓人不高興的時候”。雖如此說,但他一點也沒有放松對這個課題的研究,甚至在1913年8月里,陪伴他十八歲的小妹到英國去補習三星期英文這樣的時間內,他還繼續(xù)構思《大玻璃》,把一些想法和草圖畫在紙片上。這個時期,杜尚真算得是非常勤奮了,但他不是為圖名求利而用功,而是為探索如何表達自己的思想在用功。
在正式動手畫大玻璃前,杜尚先在小玻璃上做實驗,他分別在玻璃上畫了兩件小作品:《水車》(圖5-5)和《九個模具》,那都是后來用進“大玻璃”的機器造型。
杜尚開始先用蝕刻版的技巧來對付玻璃:他在玻璃上涂上一層石蠟,待石蠟干后,用針在石蠟上刻劃,露出玻璃的表面,然后再用酸去腐蝕露出的玻璃部分,但這個方法在玻璃上不行,玻璃太光滑,酸能夠從玻璃和石蠟的縫隙里流到別處去,很容易就把畫面弄得一塌糊涂。杜尚告訴我們,那種實驗真是非常麻煩,而且必須開著公寓的窗戶做,不然,酸的氣味能把人活活熏倒。后來杜尚放棄了這個方法,轉而采用中世紀匠人做教堂彩色玻璃窗的方法:用鉛。他先用鉛在玻璃上做出邊線,然后把顏色填進去,最后再往顏色上鍍一層膜,把顏色固定住。這個方法讓杜尚比較滿意,雖然在技術上做起來還是很費事,但至少是可以控制了。而且更重要的是,鉛線可以在玻璃上做得非常精致工整,看著簡直像機器制品,這樣一來,手的痕跡就非常少,人在畫面上的情緒表現(xiàn)終于可以避免了。杜尚認為,就否定傳統(tǒng)繪畫的美學方式而言,“機器素描是一個解決因素”。
杜尚為了達成這個目的,一點兒也不嫌麻煩。這幅作品比任是什么畫都費工夫,他先要畫好等大的稿子,然后把玻璃覆在上面,再仔細地用鉛線描下來,玻璃如此光滑,又處處反光,做起來非常費神,傷眼。杜尚亦承認那真是非常“吃工”的活兒。除去他前兩三年的準備不算,從他1915年買下了兩大塊玻璃開始正式動手,到1923年擱“筆”,他足足在那塊大玻璃上花了八年時間??啥派型耆辉诤踬M事,他又不打算靠它成名,更沒有打算從中漁利,他只是要完成對自己思想的表達,這種做法哪里是急功近利之輩可以想象的。
花了這么長時間做的這件作品看著非常精致光滑,像一件機械制品或工藝制品,杜尚認為:“作品中對每個部分的描述比給‘機械手’寫目錄的樣子還要機械。它是對所有美學的否定。”因此,《大玻璃》實現(xiàn)了杜尚用“描畫”來反對繪畫的想法,在這幅大作品中不光沒有我們通常在一張畫上期待的表現(xiàn)激情的筆觸色彩,而且也沒有刻意優(yōu)雅的形式,人們運用于一張畫的判詞及標準在這張作品前是無法運用的。
《大玻璃》不同于任何繪畫的另一點,還在于杜尚為這件作品配備了說明。杜尚把他在1913、1914年設計、實驗和思考《大玻璃》的過程中零星做下的筆記收集起來,他對這些筆記不作任何修改,也不作邏輯上的連接,光是把它們拍成照片,一張張用紙裱好,擱在一個盒子里,讓人任意翻檢,瀏覽,它們沒有頁碼,沒有前后順序。他把這個后來所謂的《1914年的盒子》作為《大玻璃》的附件,觀眾可以通過看畫去讀筆記,也可以通過讀筆記再去看畫。這樣,文字和畫面互相解讀,這件作品顯然就不大可能去取悅視覺了。杜尚認為,他的這件作品是由可視和不可視的兩部分組成的,它的功能仿佛一個目錄或說明書,這類東西并不期待人們注意自己,只是通過自身,向人指示一些另外的東西,指向畫背后的觀念。
用機器來排斥繪畫,雖是杜尚花工夫最多的一個手段,但這個手段放在杜尚的藝術中來看,其實并沒有充分達到他要的反藝術的效果,因為《大玻璃》再怎么不像繪畫,它畢竟還是用手繪制在二維平面上的東西。而在二維平面上擺脫繪畫依然是極其困難的事?,F(xiàn)在杜尚的《大玻璃》被永久陳列在美國費城美術館讓人瞻仰,它看上去還是一件“美的物品”。
于是,在杜尚動手做《大玻璃》不久之后,他同時也有了另一個主意,他開始用俗物來取代藝術,就是他的“現(xiàn)成品”。他把那些最不能算藝術的東西拿進藝術,他甚至把小便池“扔到人的臉上”來羞辱藝術,這個方式的確更徹底地擺脫了動手,擺脫了美,擺脫了藝術。關于這一點,我們將在后面的章節(jié)中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