瀟灑午橋莊

裴度歷仕四朝，出將入相，名震華夷。晚年避禍自保，在洛陽置園林別墅午橋莊，其中多有花木流水、涼臺暑館之勝，與白居易等人吟宴其間，詩酒風(fēng)流。白居易曾向裴度索要一匹良馬，裴度慷慨相贈，順便借用三國名將曹彰以美妾換白馬的故事，開玩笑寫詩說：“君若有心求逸足，我還留意在名姝。”白居易答詩道：“安石風(fēng)流無奈何，欲將赤驥換青娥。不辭便送東山去，臨老何人與唱歌？”

午橋莊有個地方叫小兒坡，茂草滿地綿延一里多，裴度常讓幾群白羊散養(yǎng)在坡上，說：“芳草多情，還需依靠白羊妝點。”

裴度臨終時，對弟子說：“我死無所牽掛，只是午橋莊松云嶺還沒修成，軟碧池繡尾魚還沒長大，《漢書》還沒讀完，這是三個遺憾哪！”

不羈之才皇甫湜

睦州新安（今浙江淳安西）人皇甫湜（shí），字持正，跟隨韓愈學(xué)習(xí)古文，為文奇僻險奧，性情也狂傲暴躁。有一次他被蜜蜂蜇了，不禁大怒，立即出高價雇了奴仆和街上的小孩去捅掉蜂窩，把蜂巢和蜜蜂在杵臼里搗碎，絞取蜂蜜，以報復(fù)被蜇之痛。一天，他讓兒子皇甫松抄錄幾首詩，發(fā)現(xiàn)抄錯了一個字，就跳起來大罵并叫人取棍子來打，棍子送得慢了一些，他等不及了，竟撲上去把兒子的手臂咬得血流至肘。

元和元年（806），皇甫湜進(jìn)士及第，但由于他的壞脾氣，只授任陸渾（今河南嵩縣東北）縣尉，久不升遷，這使他更為焦躁卞急，難與同僚相處。某年冬天大雪，皇甫湜家積雪封門，屋無柴草，無人前來過問相助。當(dāng)時任東都留守的裴度憐憫他的遭遇，把他召到自己門下，辟為判官?；矢浭指屑?，開始時還能收斂，后來又漸漸故態(tài)復(fù)萌，時露狂氣。裴度崇信佛教，他討滅淮西藩鎮(zhèn)吳元濟(jì)之后，用皇上賞賜的錢修建了福先寺。佛寺華麗壯觀，只差雕刻碑石了，裴度召集手下人商量，想寫信給在外地的白居易，請白居易撰寫碑文?；矢浨∏稍趫?，忽然發(fā)怒說：“舍棄近在身邊的皇甫湜而去求遠(yuǎn)在外地的白居易，我皇甫湜大概是得罪了裴先生吧。再說，我的文章與白居易相比，自認(rèn)為好似陽春白雪比下里巴人。此處不留人，自有留人處，我請就此告辭！”座客見狀，無不嚇得腿腳顫抖。裴度心胸寬大，婉言向他道歉解釋，說：“當(dāng)初不敢麻煩您，是怕被您這樣的大手筆拒絕?，F(xiàn)在先生愿意執(zhí)筆，那是再好也不過了。”皇甫湜這才怒氣稍解，請求帶一斗酒回家。回到家里，獨自喝了半斗酒，蒙頭酣睡。睡了一會兒，酒勁兒上涌，嘔吐起來，然后乘醉揮毫，很快就在黃絹上寫好了碑文，文思古奧，用字怪僻。裴度讀后，目瞪舌澀，琢磨了好長時間，不能斷開句讀，于是感嘆說：“這文章真像晉代木華的《海賦》、郭璞的《江賦》啊！”裴度讓一個武官帶著自己的親筆信，連同一些寶車名馬、繒彩器玩，去酬謝皇甫湜?；矢涢喰糯笈?，擲書于地，呵斥武官說：“回去告訴你們的裴大人，為什么待我這么苛??？！我的文章，不同于尋常的文章。除了曾給顧況的文集作序之外，我還從未隨便答應(yīng)過別人的請求?，F(xiàn)在答應(yīng)寫這篇碑文，是為了感謝裴大人的厚恩。要想酬謝，我寫的碑文約三千多字，每個字值三匹絹，少一分都不行！”那武官又氣又怕，快馬加鞭返回報信。裴度的手下人都咬牙切齒，恨不得割下皇甫湜身上的肉。裴度卻笑著說：“真是個世上罕見的不羈之才呀！”馬上派人按照皇甫湜開的價碼，如數(shù)酬謝了他。

圣賢只有五個

冀州信都（今河北冀州）人殷安，避世隱居而不做官，高傲自大。他曾對姓薛的一位高官說：“自古以來，稱得上圣賢的超不過五個人。伏羲始創(chuàng)八卦，窮盡了天地的旨意，這是一。”于是屈下一指。“神農(nóng)始播百谷，救濟(jì)了萬民的性命，這是二。”屈下第二個手指。“周公制訂禮樂，世代相傳，這是三。”屈下第三個手指。“孔子光前裕后，出類拔萃，這是四。”屈下第四個手指。“從這以后，沒有能讓我屈指佩服的人了。”過了一會兒又補充說：“加上我自己，是五個。”于是屈下了第五個手指。

殷安經(jīng)常嘲刺公卿宰相，兒子殷徵勸諫他說：“公卿宰相尊貴，您應(yīng)該對他們尊敬些。”殷安說：“你也能當(dāng)宰相。”殷徵說：“孩兒豈敢。”殷安說：“你肥頭大耳，古今之事都不懂，傻吃傻喝沒智慧，不當(dāng)宰相又能干什么呢？”

雙管齊下

吳郡（今江蘇蘇州）人張藻，字文通，是當(dāng)時著名的文人士大夫。他擅長畫松、石、山、水，特別是畫松，奇特超過古今的名家高手。他用筆熟練，常常手握雙筆，雙筆齊下，一支筆畫生枝，一支筆畫枯枝，氣傲煙霞，勢凌風(fēng)雨。畫出來的生枝，像經(jīng)過春雨的滋潤一樣；畫出來的枯枝，像被秋風(fēng)吹干吹裂了似的。

劉叉怒奪“潤筆費”

古人沒有固定的稿費制度，若為別人寫了墓志銘之類的“應(yīng)用文”，別人送點金銀作為“潤筆”的費用，權(quán)當(dāng)酬謝，就算是稿費了。大文豪韓愈受人請托，常常替人寫隱惡揚善的墓志銘，這類文章寫起來雖然乏味，但也有好處，“潤筆費”滾滾而來。可是有一次，游俠詩人劉叉卻給了韓愈一個難堪。

劉叉，少年時期勇悍放縱，好為任俠之行，曾因醉酒殺人亡命，幸遇朝廷大赦，才得以重新露面。此后雖然折節(jié)讀書，改志從學(xué)，博覽群籍，善為歌詩，特別喜歡盧仝、孟郊那樣的“瘦硬體”，但高傲的性格仍未改變，曾賦詩自稱“酒腸寬似海，詩膽大于天”（《自問》），不肯對達(dá)官貴人低眉彎腰。經(jīng)常披著破衣服，拖著爛草鞋，居住在簡陋破舊的房屋里。當(dāng)時韓愈聲名顯赫，劉叉聽說韓愈禮賢下士、親近文人，便前去拜訪。二人相見，談文論詩，還算投機(jī)。但是交往時間久了，劉叉見韓愈對有“潤筆費”的文章樂此不疲，不禁有些反感。一天，劉叉來到韓愈家中，看到桌案上又堆滿了別人送來的金銀，立時心頭火起，大步搶上前去，拿起桌上的幾斤金銀，抬腳就往外走，邊走邊數(shù)落韓愈：“這些錢是你阿諛吹捧墓中的死人得到的，還不如拿來給我劉某人祝壽！”韓愈面紅耳熱，尷尬地看著劉叉揚長而去。從此劉叉再沒有來見韓愈，而漫游去了齊魯，后來下落不明，不知所終。

怪誕偏激的吳武陵

中唐詩人吳武陵，是出名的怪人。他與韓愈、柳宗元交誼深厚，很受宰相裴度的器重，也明察軍國大事，善于推薦人才，有“知人”之譽；但是個性強悍偏激，時而有頑童般的怪誕舉動。

唐穆宗長慶年間（821—824），能詩善文、自號白鹿先生的李渤擔(dān)任桂管（治所在今廣西桂林）觀察使，見名儒吳武陵有文學(xué)才華，便上書朝廷任命他當(dāng)自己的副手。依照舊例，觀察副使上任，必須佩帶弓箭表達(dá)謝意，幾天后，還要在球場舉行宴會。酒宴上，酒喝得正高興的時候，吳武陵聽說有婦女在看棚里聚觀，感到是一種恥辱，不禁心里憋氣，想發(fā)泄出來報復(fù)一下。于是他登上高臺，盤腿而坐，拉下褲子裸露著撒尿。李渤酒量不大，已經(jīng)喝醉了，看到吳武陵這副樣子，大為惱火，命令衛(wèi)兵把吳武陵押送到司法衙門斬首。當(dāng)時衙門里有個校尉，名叫水蘭，知道因這點小事殺人是不對的，就沒有執(zhí)行李渤的命令，不但沒殺吳武陵，還待之以禮，派了很多人保護(hù)他。李渤醉得一塌糊涂，被衛(wèi)士扶回家睡下。到夜深人靜的時候，李渤被哭聲驚起，酒也醒了，見家人聚在一起抱頭痛哭，李渤大惑不解，就問為什么哭泣。家人說：“昨天聽說宴會上吵鬧喧嘩，又聽說您下令衙門法吏斬殺副使吳武陵。我們不明白這是為什么，害怕您錯殺名儒才士而惹下禍患，所以才悲傷痛哭??！”李渤醉中根本不記得自己下了什么命令，聽后大驚，立即差人到司法衙門詢問情況。水蘭告訴說：“昨天雖然得到您措辭嚴(yán)厲的命令，但我不敢接受?，F(xiàn)在副使吳先生還睡在衙門里，安然無恙，我們沒有為難他。”天剛蒙蒙亮，李渤就急急忙忙趕到觀察使衙門，謙卑誠懇地承認(rèn)自己的過錯，請求吳武陵諒解。吳武陵也醒了酒，檢討自己的過失，賓主二人從此更加互相敬重。李渤見水蘭頭腦清醒、辦事公正，就上奏朝廷舉薦他當(dāng)了宜州（今廣西宜山）刺史。吳武陵的一次“無賴”行為，反倒使三個人都受益了。

后來，吳武陵曾任韶州（今廣東韶關(guān)）刺史，不知繩檢，貪污受賄，弄得官場腐敗成風(fēng)。人們舉報到朝廷，皇帝敕令廣州幕府官吏對吳武陵進(jìn)行立案審查。廣州幕府的那個官吏年輕氣盛，又自負(fù)是進(jìn)士出身，沒把吳武陵看在眼里，審問起來毫不寬容，嚴(yán)追猛查。吳武陵平時都是給別人氣吃，這回因有短處而不得不吃別人的氣，心里怒火萬丈，可又不敢當(dāng)面頂撞“反貪局”官員，只好寫詩泄憤，在大路左邊的佛寺里題詩道：“雀兒來逐颶風(fēng)高，下視鷹鹯（zhān，猛禽名）意氣豪。自謂能生千里翼，黃昏依舊入蓬蒿。”把廣州幕吏比作一只小麻雀，憑借整人的颶風(fēng)高飛，竟在鷹鹯（吳武陵自喻）面前賣弄豪氣；雖然小麻雀自以為能長出遠(yuǎn)飛千里的翅膀，但黃昏時候仍舊要棲息于蓬草野蒿之中——意思是說，你一個小小幕吏終究不如我吳武陵官大位高。貪贓有罪卻不知自責(zé)自省，反而向檢察官擺譜，這也真算是奇聞了！

狂士薛能

薛能，會昌六年（846）進(jìn)士，自負(fù)詩才，極為高傲。任劍南西川節(jié)度副使時，經(jīng)常詆毀諸葛亮的功業(yè)，寫詩道：“陣圖誰許可，廟貌我揶揄。”又寫道：“焚卻蜀書宜不讀，武侯無可律吾身。”還瞧不起李白詩人，譏諷李白道：“我生若在開元日，爭遣名為李翰林。”又道：“李白終無取，陶潛固不刊。”在自己的詩文集上題詩道：“詩源何代失澄清，處處狂波污后生。常感道孤吟有淚，卻緣風(fēng)壞語無情。難甘惡少欺韓信，枉被諸侯殺禰衡?？v到緱山也無益，四方聯(lián)絡(luò)盡蛙聲。”

落拓不羈溫庭筠

晚唐詩人溫庭筠，才華橫溢，詩詞華麗，與李商隱齊名，人稱“溫李”。但相貌奇丑，人號“溫鐘馗”。鄉(xiāng)試中秀才后，客游江淮、揚州一帶，揚州代理節(jié)度使姚勖（xù）愛他多才多藝，厚加資助，希望讓他考中進(jìn)士?？墒菧赝ン弈晟儇澩妫矚g和紈绔子弟混在一起吃喝玩樂，把姚勖所資助的錢帛，差不多全揮霍掉了。姚勖知道后大怒，鞭打了他并把他趕到外地去了，溫庭筠從此浪跡于花間酒畔，考進(jìn)士的事也就更沒盼頭了。他的姐姐是趙顓的妻子，性情剛烈，常因弟弟名落孫山而仇恨姚勖。一天她家里來了位客人，她問身邊的人：“來客是誰？”別人告訴是姚勖，她立即跑進(jìn)客廳，抓住姚勖的衣袖大哭起來。姚勖十分驚訝，想掙脫開來，但她抓得很緊，不知道要干什么。過了一會兒，她才恨恨連聲地說：“我弟弟年輕貪玩好酒，這是人之常情，你為什么要鞭打他？他至今一事無成，難道不是由你造成的嗎？”在座的人聽了，都哈哈大笑。

溫庭筠才思敏捷，在考場上是出了名的“快槍手”，不用打草稿，只要叉八次手，八韻為限的辭賦就寫成了，人送綽號“溫八叉”。既然如此，卻還考不中進(jìn)士，主要是因為他喜歡自由發(fā)揮，不愿意寫循規(guī)蹈矩的官樣文章，而且行為放縱，在社會上名聲不大好。比如有一次臨近考試了，他卻喝醉了酒在街上發(fā)酒瘋，被巡邏的兵卒打斷了牙齒，他告到官府，官府批評他酒后無德，不予受理?？紙鰩状问『?，他心灰意冷，開始另辟“蹊徑”，替人代筆或是冒名考試，賺取高額報酬。有時一場考試中，他竟同時替別人答幾份卷子，出場后還向人夸耀：“一天之內(nèi)，我援救了好幾個人！”久而久之，這位“快槍手”又變成了“捉刀手”，成為考場作弊的“專業(yè)戶”，引起主考官的防范和反感。有一年，禮部侍郎沈詢主考，事先就對溫庭筠特別防范，專門把他的座位和別的考生遠(yuǎn)遠(yuǎn)隔開，讓他坐到簾子前面，以防作弊。

考不上進(jìn)士也不是說不可以做官，比如可以到大官幕府撈個一官半職。但是溫庭筠傲岸的性格，又使他屢屢喪失了機(jī)遇。宰相令狐绹，原本對他很好，溫庭筠也是宰相府的?？?，可是接觸多了，溫庭筠覺得令狐绹是個不學(xué)無術(shù)的老官僚而且嫉賢妒能，因此心生厭惡，忍不住要加以奚落。唐宣宗喜歡吟唱《菩薩蠻》詞（溫庭筠極擅此詞），令狐绹自己寫不出來，又想討好皇上，就把溫庭筠新填的幾首《菩薩蠻》拿來冒充是自己寫的，獻(xiàn)給唐宣宗，并特意叮囑溫庭筠千萬不要泄露秘密。溫庭筠“陽奉陰違”，不多久就把這事給散播出去了，弄得令狐绹很狼狽，從此開始疏遠(yuǎn)溫庭筠。另有一次，令狐绹不知道一個典故出自何處，詢問溫庭筠，溫庭筠見是一個很常見的典故，輕蔑地答道：“出自《莊子》第二篇《齊物論》。”然后以教訓(xùn)的口吻說：“《莊子》又不是什么冷僻的書，希望大人在‘日理萬機(jī)’之馀抽空看點古書！”令狐绹益發(fā)憤怒，于是向皇上奏報溫庭筠有才無行，不宜重用。

得罪了令狐绹倒還沒什么，要是再得罪了皇上，那可就“倒霉透頂”了。合該溫庭筠不走運，偏偏又在無意中冒犯了宣宗皇帝。宣宗有個愛好，喜歡微服出行，獨自到外面閑逛。一天，他來到一家旅館，恰好與溫庭筠相遇，溫庭筠沒見過皇上，不識龍顏，見眼前的這人身穿官服卻又舉止別扭，不僅又上了“邪勁”，傲慢地問道：“你莫不是長史、司馬一類的閑官吧？”宣宗回答：“不是。”溫庭筠不依不饒，又譏諷道：“那就是大參、簿尉之類的小吏了？”宣宗聽他問得“每況愈下”，非常惱火，胡亂丟下一句“也不是”，就轉(zhuǎn)身走了。沒多久，一道詔書就送到了溫庭筠的手中，貶他到外地任縣尉；詔書寫道：“儒學(xué)以德行為根本，以文章為末節(jié)。你既然沒有德行，文章又有什么用處！空負(fù)浪漫不羈的才能，少有經(jīng)綸時務(wù)的本領(lǐng)。”溫庭筠弄清事情的原委之后，哭笑不得，只好自認(rèn)命苦了。

不過，仕途的絕望，反倒助成了文學(xué)的輝煌。從此溫庭筠傾情于花前柳下，以詩酒自娛，艷情詩寫得更加溫柔纏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