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今生所剩無幾日(11)

陳寅恪的最后20年 作者:陸鍵東


據(jù)陳美延回憶,陳寅恪晚年詩作的整理人與抄錄者,僅為唐筼一人。若唐筼身體不適時,兩個女兒間或幫忙。整理與抄錄的過程如下:陳宅廳中掛有黑板,平常由唐筼做整理工作。因唐筼熟悉丈夫,一般陳吟出詩句,唐筼就能記下。若碰上艱深的句子,陳寅恪就親手在黑板上寫出,由整理者將詩句抄錄下來,寫完一句抹掉一句,然后再寫下一句。外人當(dāng)無法探知陳寅恪詩作的內(nèi)容。有一次,由陳的女兒整理,事畢,女兒忘記擦黑板,結(jié)果恰好歷史系一助手撞上門來。當(dāng)陳寅恪知道黑板上還留有詩句時很生氣,再次叮囑家人注意。

1964年的蔣天樞,也許還不太了解這些背景,他錄下陳寅恪詩作的一本小冊子,回到上海后竟然發(fā)現(xiàn)遺失了。除了陳寅恪的親屬外,蔣天樞是最早窺見陳寅恪晚年詩作基本風(fēng)貌的第一人。

令此次師生相見添加了歷史意義的一件事,是陳寅恪特意為這次相見寫下了《贈蔣秉南序》一文。在這篇文章中,陳寅恪簡潔地回顧了自己的一生。文中一再闡述的文化觀,以及連同它寫于1964年的背景,后人可以將這篇不足千字的短文,理解為陳寅恪在生命結(jié)束之前向這個世界所作的一次自述。茲將此文全文照錄:

清光緒之季年,寅恪家居白下,一日偶檢架上舊書,見有易堂九子集,取而讀之,不甚喜其文,唯深羨其事。以為魏丘諸子值明清嬗蛻之際,猶能兄弟戚友保聚一地,相與從容講文論學(xué)于乾撼坤岌之際,不謂為天下之至樂大幸,不可也。當(dāng)讀是集時,朝野尚稱茍安,寅恪獨懷辛有索靖之憂,果未及十稔,神州沸騰,寰宇紛擾。寅恪亦以求學(xué)之故,奔走東西洋數(shù)萬里,終無所成。凡歷數(shù)十年,遭逢世界大戰(zhàn)者二,內(nèi)戰(zhàn)更不勝計。其后失明臏足,棲身嶺表,已奄奄垂死,將就木矣。默念平生固未嘗侮食自矜,

曲學(xué)阿世,似可告慰友朋。至若追蹤昔賢,幽居疏屬之南,汾水之曲,守先哲之遺范,托末契于后生者,則有如方丈蓬萊,渺不可即,徒寄之夢寐,存乎遐想而已。嗚呼!此豈寅恪少時所自待及異日他人所望于寅恪者哉?雖然,歐陽永叔少學(xué)韓昌黎之文,晚撰五代史記,作義兒馮道諸傳,貶斥勢利,尊崇氣節(jié),遂一匡五代之澆漓,返之淳正。故天水一朝之文化,竟為我民族遺留之瑰寶。孰謂空文于治道學(xué)術(shù)無裨益耶?蔣子秉南遠來問疾,聊師古人朋友贈言之意,草此奉貽,庶可共相策勉云爾。甲辰夏五七十五叟陳寅恪書于廣州金明館。

文題貫以《贈蔣秉南序》,以友朋名字作標(biāo)題,為陳寅恪晚年撰文僅見。

自嘆“終無所成”的陳寅恪,以“奄奄垂死”之心態(tài),卻慷慨寫下“貶斥勢利,尊崇氣節(jié),遂一匡五代之澆漓,返之淳正。故天水一朝之文化,竟為我民族遺留之瑰寶。孰謂空文于治道學(xué)術(shù)無裨益耶”等擲地有聲的文字,陳寅恪是為后人寫此文。作者數(shù)十年寄寓身世之感、現(xiàn)實之慨、興亡之嘆,都濃縮在此文之中。1945年,陳寅恪有《讀吳其昌撰梁啟超傳書后》一文,內(nèi)有語云:

任公先生高文博學(xué),近世所罕見。然論者每惜其與中國五十年腐惡之政治不能絕緣,以為先生之不幸。是說也,余竊疑之。嘗讀元明舊史,見劉藏春姚逃虛皆以世外閑身而與人家國事。況先生少為儒家之學(xué),本董生國身通一之旨,慕伊尹天民先覺之任,其不能與當(dāng)時腐惡之政治絕緣,勢不得不然。憶洪憲稱帝之日,余適旅居舊都,其時頌美袁氏功德者,極丑怪之奇觀。深感廉恥道盡,至為痛心。至如國體之為君主抑或民主,則尚為其次者。迨先生“異哉所謂國體問題者”一文出,摧陷廓清,如撥云霧而睹青天。然則先生不能與近世政治絕緣者,實有不獲已之故。此則中國之不幸,非獨先生之不幸也。又何病焉?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wǎng) m.ranfinancial.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