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1945年抗戰(zhàn)勝利即將來臨的前夕,陳寅恪寫下《憶故居》一詩,有句云:“破碎山河迎勝利,殘余歲月送凄涼。松門松菊何年夢,且認他鄉(xiāng)作故鄉(xiāng)?!痹娋鋵︻嵟媪麟x的人生際遇表達了無限的悵然與蒼涼。
再一次流離,不僅僅是一次生存的選擇,還是一次政治環(huán)境與文化環(huán)境的選擇!所以,雖然帶著弱質(zhì)妻女,自己又是一個雙目失明的老人,但陳寅恪這次永別北平,相較于一些被“搶運”者,走得還是相對從容。例如比起胡適,陳寅恪不僅能將全家?guī)С?,還能將托運書籍等瑣事安排妥當,一些已經(jīng)寫成的手稿還能安然帶走無遺落。這顯示了陳的一家早已慣于漂泊。
“臨老三回值亂離,蔡威淚盡血猶垂。”非是文人的陳寅恪,竟在匆匆乘飛機的途中迸發(fā)出這樣如杜鵑泣血般的詩句,可見當時陳寅恪心頭悲鳴之深!
飛離北平的陳寅恪,究竟想在何處棲身?永遠不甘寂寞的胡適,一離開機場便與陳寅恪告別。第三天,胡適在南京中央研究院出席了慶?!氨贝蟆蔽迨c的會議,聲淚俱下地痛說自己“乃一不名譽之逃兵”,傅斯年則慷慨云“共產(chǎn)黨決不至支持長久,在其之后必有一偉大之‘朝代’”。同一天晚上,在南京的蔣介石夫婦便把胡適招去,以祝賀胡適生日為名與胡作了長談。二十九天后,胡適被聘為“總統(tǒng)資政”。其間,胡適多次往返上海、南京等地。書生縱有獻策安邦志,怎奈梟雄如蔣氏者也回天乏術(shù),無法抹掉依附性質(zhì)的一介書生又能怎樣!4月6日,懷有萬般心事的胡適,在上海登上客輪,奔赴美國,開始了將近十年客寓美國的生活。在茫茫汪洋大海之中,和著海浪的輕搖,胡適揮筆寫下了《〈自由中國〉的宗旨》一文,內(nèi)中有“共產(chǎn)黨的武力踏到的地方,立即就罩下了一層十分嚴密的鐵幕”;“在那鐵幕底下,報紙完全沒有新聞,言論完全失去自由”等句。五年后大陸開展猛烈的“批判胡適派”運動,遠在美國的胡適且羞且怒且自傲。也許包括胡適在內(nèi),世人大抵都忘記了1949年的太平洋上有一個書生在奮筆疾書。歷史的淵源,有時總是簡單地歸結(jié)為通俗的因果循環(huán)相報。
另一位與陳寅恪有著數(shù)十年生死相知的老友吳宓(雨僧),此時正在武漢大學任教。這位與清華大學有著二十年情分的著名教授,在1946年清華在北平復校后,卻棄舍了他最熟悉的生存環(huán)境——清華園,而受聘于武漢大學。四年后在共產(chǎn)黨軍隊挺進江南地區(qū)的進軍聲中又西飛重慶,并在那里度過了坎坷曲折的三十年。川蜀的萬重山嶺銷蝕了這位文學才華非凡的教授的才氣,更銷蝕了他的名氣,以至他以后三十年是在屈辱、卑微與痛苦中度過,實為人生的一大悲哀。
1948年的吳宓,雖然遠在千里外的武昌,但他仍一如既往關心著陳寅悖此時的吳宓,有機會到西安、廣州等地講學,一介書生,對時局的觀察,亦大體能辨一二。故在這年的秋天,他向南國名校中山大學舉薦陳寅恪到該校教書。吳宓此舉,并非隨手拈來之作,而是別有深意。盡管當時東北決戰(zhàn)“國共”兩方勝負尚未定局,但北國遲早將成共產(chǎn)黨的天下這一點,任是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圣賢書的書生,也能看出。由此,也可知陳寅恪晚年的一個重大抉擇,即使密友如吳雨僧事前也不知曉。
陳寅恪一家在南京只住了一晚,第二天便匆匆趕往上海。從此,這位學術(shù)大師的晚年,便與一個人緊緊地連結(jié)在一起。這個人,便是研治東南亞歷史的學者、前西南聯(lián)合大學法商學院院長、時為嶺南大學校長的陳序經(jīng)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