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我知道，從前，店鋪里的伙計都要學(xué)師出師，就是受行當里的專業(yè)訓(xùn)練。像『榮寶齋』那種店鋪的伙計，簡直就是半個文物專家呢。”

“李新乾就是這樣又能干、又可靠的人。他跟北大校園里很多教授、老師都很熟。他當時比我們小，二十多出頭吧，我至少大他十歲，因為買書賣書，跟漢思成了好朋友。漢思沒結(jié)婚就認識他了，常常帶上他一起看電影，一起騎車子出去玩。他送書上門來給我們看，不是非得要我們買，留下來看過了喜歡才買，不喜歡的他再帶回去。他知道我們需要什么書，有時候我們也把想要的書單子寫給他，他就四處給我們找。漢思不會講價錢，他從來就給我們最好的價錢。一套同文版石印本的《二十四史》，一根草繩一捆，用自行車就馱上門來了，才要我們二十塊錢！當時沈從文就很奇怪，說：『漢思，怎么你們買的書總比我買的便宜呀？還便宜好多！』——呵呵，因為我們認識李新乾呀！當然，后來我們也把李新乾介紹給了沈先生。所以，那兩年我們都不用上書店了，上書店反而找不到書，告訴李新乾，他是北平全通，對各種版本熟得很，沒兩下就給你找到了，還親自送到家里來。我是后來做了圖書館工作以后，做各種版本的目錄，才明白李新乾有多么的不容易，多么的了不起。我和漢思結(jié)婚的時候，李新乾給我們送的禮物，就是書。所以，那個慌慌忙忙離開北平的早上，我們就把整個家，托交給他了?！?/p>

我想起中文里表達情義與信任的一個最高等級的俗語：“以身家性命相托?！痹谀莻€炮聲隆隆的早晨，這一對中西“亂世佳人”與一位中國書店伙計之間的交情，成了這一成語的最佳注腳。

“那確是亂世之時的托付呀。”老人輕輕感嘆著，語氣很鄭重，“我們匆匆忙忙收拾了一些身邊重要的東西，帶著另一個女工人，就跟著領(lǐng)事上機場去了。整個家，都交給了李新乾幫我們處理安排——家用請他交給三姐；衣服雜物叫他送人也都送到了；他辦事從來有條有理的，我們到美國后，他把我們的書都陸續(xù)寄到了?，F(xiàn)在還在家里的那部《四部叢刊》全本，就是他給寄來的——那要花多少工夫呀！”老人的記憶，似乎忽然都變得明晰敞亮起來了，“對了，我都想起來了，他是那家叫『修綆堂』的小書店的伙計，當時才二十二歲。一九七八年我們第一次回中國——是漢思跟余英時他們一起先去，我隨后跟著去的——我們還見過他，他早已經(jīng)不賣書了，轉(zhuǎn)做研究工作了，他學(xué)問做得很好，也常常寫文章。我記得剛到美國的時候，我們想要書，還找過他。我們從他那里，也幫趙元任要了一部《四部叢刊》，為陳世驤也order (預(yù)訂)了一套。后來，就漸漸斷了聯(lián)系了?！?/p>

我想起了什么：“你剛才說，你們當時，還帶著另一個女工人上的機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