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立禮樂館直屬教育部,館長是汪東(汪旭初),禮、樂分開兩組,盧冀野管禮組,楊蔭瀏管樂組,我是屬于樂組的,負責做中國古樂,做外交儀式音樂,弘揚昆曲等國樂,從古詩里選出合適的詩詞曲目做禮儀教化之用,等等?!崩先擞中Σ[瞇地提起一段佚事,“說起來,這個禮樂館的館長,還是我給保送的呢!教育部知道我跟沈尹默先生相熟,要我去請沈先生作禮樂館館長。我就去傳話了??缮蛳壬f:『我不合適做。我只會閑里找忙,不會忙里偷閑,你去問旭初看看。我就去問汪旭初,一問他就答應(yīng)了。他在北洋軍閥時代做過相關(guān)禮樂的事情,當時是監(jiān)察委員。他從監(jiān)察院調(diào)到禮樂館,也是個閑差使——呵呵,我這么說,倒把兩個部都罵啦——我給自己找了一位上司,這位上司自然對我是很不錯的。他親自畫了一本梅花送給我,可惜被我弄丟了。我當時二十多歲,他們管薪水的人,要在我的登記冊上加幾歲,這樣可以領(lǐng)到平價米。我說我不要,他們說:『你不要我們要!』平價米可難吃啦,可那是戰(zhàn)時,缺糧缺米呀!……”
我想象著那個戰(zhàn)爭年月,這位正在韶年、俏皮聰慧的張家四小姐,在教育部禮樂館一群“國粹”長者中間穿梭來去,恰如烽火舊宅、戰(zhàn)場廢墟間綻放的春蘭秋菊,其受到眾星捧月般的疼愛、嬌寵,也是不難想見的。難怪每提到重慶歲月,老人眉額間,總會掠過一片霞彩呢。
“搬到北碚以后,日軍轟炸反而不多了。我們禮樂館的防空洞又是最好的,離辦公室很近,底下很深。我那段時間寫了最多的小楷,一般都利用第一次防空警報拉響,而第二次警報還沒響起來之間的時間。那段時間不算太短,正事反正是做不了了,寫小楷不費墨,拿起筆來就可以寫,直寫到第二次警報響起才擱筆,幾步就可以跑到防空洞去。待第三次警報響起來,日軍的空襲才真正到了?!崩先苏f起重慶轟炸的歲月,也顯得云淡風輕的,“當時的重慶市長——名字忘了,是梅校長(梅貽琦)的學生,來青木關(guān)教育部看校長來了,遇到了日本人轟炸,當時就跟我和梅校長一起跑到防空洞去,結(jié)果防空洞的前半部分都給炸掉了,很危險??墒悄菚r候我們到重慶會朋友,都是到教育部的防空洞里約會,想想也挺有意思?!?/p>
我很好奇:“那時候炮火連天的,你這么一個嬌女孩兒,天天跑警報,害怕嗎?”
老人微笑著搖頭:“抗戰(zhàn)時我也逃過難,沒黑沒白地趕路,但身體能挺得過去,給了我很好的經(jīng)驗,也沒有什么擔驚受怕的。飛機就在頭上,要死就死,要活就活,習慣了,也就不害怕了?!?/p>
我說:“聽下來,我覺得,重慶那段日子,是您一生中很有光彩的一段。”
老人微微頷首:“我那時候二十多歲,每個月領(lǐng)五十多塊錢的薪水,還能資助我在昆明聯(lián)大讀書的五弟的生活費。那段時間我也交了最多的朋友。禮樂館在嘉陵江邊,江那邊是復旦(大學)。我們要過江去,水很淺,可以走在石子上過江,不用小船。復旦我的朋友很多,年輕年老的都有:章靳以、洪深、方令孺——大家叫她方九姑,他們常常過江來找我玩,唱曲、寫字、吟詩作畫的,很熱鬧。我也常常過江去看他們,我過去,就住在九姑的家里。我前面提到的丁西林也是我當時最要好的朋友,我們算忘年交。四九年后他在中國政府里好像有一定的位置,他還給我和漢思寫過信,勸我們回去。記得他寫過一個關(guān)于妙峰山的幾幕戲,寄出來讓我把它變成昆曲,我還真的為它度了曲,可惜,再沒有機會唱給他聽了……”
老人陷入了久遠的遐想之中。我記下了一個個在史書冊頁里熟悉的名字,又好似聽見了潮拍江岸,在浪花激流間蕩起的笙歌弦管的聲音。
談話于二○○七年九月十二日
二○○八年六月二十八日于康州袞雪廬整理畢
二○一○年秋經(jīng)張充和校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