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1月底，我從哈爾濱移居撫順，受到和在哈爾濱一樣的款待。在撫順的時候，我的生活圈子擴大了，常去看戲，和一些熟人來往。當時，許多在戰(zhàn)場上被俘的國民黨高級將領(lǐng)都集中到撫順，其中有我的老部下廖耀湘、鄭庭笈等人，我可以經(jīng)?？赐麄儭?/p>

過了不久，和我一起從哈爾濱來到撫順的原第l兵團及新7軍投誠軍官們，開始分批遣散，不少人還分配了工作，楊友梅、史說、龍國鈞等被委派去部隊軍事院校擔任高級教官，最后只剩下我一個人。這時我才意識到自己確實是落后了，心中十分惆悵。6月間，我的夫人陳碧蓮從上海來到撫順。自1948年3月我去長春后，我們夫妻還是第一次見面，一時真是百感交集。政府對我們很關(guān)照，特地另外分配了一處住宅供我們居住。

我在撫順前后居住了一年半時間。這期間，我有充分的時間用來讀書學習。當時我讀書簡直上了癮，一本接一本地啃馬克思主義的經(jīng)典著作，愈讀愈覺得心里亮堂，對許多問題的體會也比較深切了，心境進一步發(fā)生了變化，我開始冷靜地思索起自己二十多年來所走過的道路。

二十多年前，我懷著救國救民的愿望考入黃埔軍官學校。當時正是轟轟烈烈的大革命時期，國共兩黨團結(jié)合作，造就出朝氣蓬勃的革命形勢。我先后參加過東征戰(zhàn)役和北伐戰(zhàn)爭，曾親身體驗到部隊內(nèi)部上下一心，確實有那么一種人人不怕死、勇于為革命獻身的精神，而且處處得到工農(nóng)民眾的擁護和支援，所以革命軍隊所向無敵，到處打勝仗。

在北伐的過程中，情況變了。國民黨右派破壞國共合作，從打倒列強轉(zhuǎn)而依靠英美勢力，以謀取自己的統(tǒng)治地位。對這些變化我當時并不清楚。只是感覺到，北伐軍漸漸開始腐化了。軍隊一進城市，軍官就去嫖賭，丟下部隊不管。部隊內(nèi)部紀律渙散，欺壓百姓的事時有發(fā)生，軍民關(guān)系不再像以往那般親密了。隨著北伐節(jié)節(jié)勝利，軍隊腐化的程度也步步加深。我不知道軍隊腐化實際上是軍隊性質(zhì)蛻變的象征。

1927年國共分裂，這是中國現(xiàn)代革命史上一個極重要的關(guān)鍵，也是我一生政治道路選擇上的一個極重要的關(guān)鍵。但在這個關(guān)鍵上我犯了錯誤。盡管當時我對國民黨右派大肆“清共”無法理解，甚至感到痛心；對于一些曾并肩戰(zhàn)斗的共產(chǎn)黨員們慘遭殺害和迫害，內(nèi)心里非常同情和惋惜。但我始終視國民黨為“正統(tǒng)”，認為國民革命只有通過孫中山先生遺下的國民黨來完成，因而沒有意識到當時繼續(xù)留在國民黨軍隊里，便是離開了革命，走上一條與自己初衷相反的政治道路。

在國民黨的營壘里，我的道路愈走愈窄，心情也愈來愈痛苦。一方面我意識到這個黨正在腐化、墮落，完全背棄了人民。這一點我在抗戰(zhàn)勝利后體會最深。接收上海時，國民黨大小官員大肆侵吞日偽時期留下的資產(chǎn)，簡直是一幫無法無天的匪徒，窮兇極惡，什么都搶，前門貼封條，后門搬物資，坐地分贓，不少人發(fā)了大財，卻無人理會生活在水深火熱中的淪陷區(qū)人民。那時上海物價一日數(shù)變，商人囤積居奇，地痞流氓橫行不法，小偷扒手多如牛毛，無所謂社會秩序，談不到生活保障，老百姓終日惶惶，很快失去了對國民黨政權(quán)的信心。以后“接收”東北時也是這樣，許多國民黨黨政軍官員視去東北為“肥缺”，敲詐勒索，貪污中飽，幾乎無所不為，弄得國民黨占領(lǐng)區(qū)烏煙瘴氣、亂七八糟。東北老百姓把國民黨中央軍稱之為“遭殃軍”。當時我對此確實感到痛心疾首。但是，另一方面，我在長期反動、封建思想毒害下已無力自拔。盡管后來我在政治、軍事乃至經(jīng)濟方面，對國民黨政權(quán)已經(jīng)絕望，卻始終未曾想過要同它徹底決裂，走上一條新的政治道路。相反，我一直以所謂“黨國”“忠臣”自居，盡自己最大努力為其苦撐，甘愿做這個早已腐朽了的政權(quán)的殉葬品。當初奉調(diào)去東北，以及后來受命去困守長春，無不是在這種思想意識支配下行動的。

長期以來，在我的頭腦中，既有樸素的愛國思想，希望政治清明、國家富強，但又有封建的愚忠意識。去東北以后，特別是困守長春期間，這兩種思想斗爭十分激烈，我在精神上為此備受痛苦的煎熬。長春的解放使我自己也得到了解放，從此與曾經(jīng)走過的漫長的錯誤道路告別了，精神上得到解脫，政治上獲得新生。放下武器以后，在接觸的人物中，誰也不曾追究過我歷史上的任何一頁，也從未強迫我做當時尚不愿做的任何事情。由此我深深體會到肖勁光將軍對我說過的“既然過來了，大家都是一樣的”那句話的親切意味，才真正認識、理解到共產(chǎn)黨政策的偉大。

通過在哈爾濱、撫順期間的認真學習和自我思想斗爭，給予我很大的精神力量，使我能以今日之我否定舊日之我并催生未來之我。我意識到自己的政治生命并沒有完結(jié)，而且正在重新開始，思想也漸漸開朗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