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現(xiàn)在,我還是一直喜歡一個早八百輩子已經(jīng)不紅的男歌手,對我個人而言,他毋寧更接近個吟唱詩人。他叫唐·麥克林,二十多年了,我第一次在電視上看到他是在格萊美獎頒獎會上,因為他以一首長達八分半鐘的歌《美國餡餅》,痛切抨擊當時的流行樂壇。有趣的是,被他視為墮落的流行歌壇卻張開雙臂接納了他,格萊美獎提名此曲包括“最佳單曲”等一串獎,并邀請他現(xiàn)場演唱。唐·麥克林瀟灑地帶著他的吉他出場,發(fā)表他的另一首名曲《文森特》,也有四五分鐘長吧,是獻給瘋子畫家梵高的,歌中哀傷地告訴那位死后方為人知的偉大畫家:“這個世界不配擁有你這么美麗的人。”
這個世界的確不配擁有你這么美麗的人——
之所以有感而發(fā)說起唐·麥克林,除了因為讀布洛克的馬修·斯卡德系列偶爾會令我想到他以外,這一次,我隱約覺得該找首歌當開場,而我喜歡哀傷的年輕麥克林,彳亍于漫無目標的街頭,想找一個應(yīng)該早已不在的東西那般光景。
《父之罪》,這是一九七六年的小說,馬修·斯卡德系列的登場之作。
新來的斯卡德先生
七六年那會兒的斯卡德才真的叫孑然一身。沒有珍,沒有伊蓮(日后那種關(guān)系的伊蓮),沒有屠夫米基·巴魯,沒有包打聽丹尼男孩,也沒有小鬼頭阿杰,世界才開始,萬物都還沒有名字。
就連戒酒也尚未開始(您記得他從哪部小說開始的呢·),斯卡德喝咖啡時,我們注意到,他仍頗讓我們刺眼地滴進玉米釀制的波本威士忌。
我們可能也會注意到,《父之罪》也是這個系列小說中案情走法最接近古典推理的一部,我指的是: 故事的結(jié)構(gòu)較封閉,情節(jié)較集中,出場人物大體上皆和破案直接相干,一些破碎的線索后來也證明都“有用”,不像日后的斯卡德視野那么遼闊,那么隨興所之,一葉扁舟任江湖。
但這不真的是一部古典推理,因為他問了一些真正的問題——我們只能說,《父之罪》的略嫌拘謹,可能是因為斯卡德先生新來乍到,和大家はじめまして初見面有點生分是吧(盡管一開始他已是老紐約了)。
概念性分類的質(zhì)疑
什么問題呢?書中,最引人注目的很可能是斯卡德坐教堂里,問了個大哉問:目標正確手段錯誤和目標錯誤手段正確,哪個比較糟?
這個既像高中生辯論大賽題目、又像讀書人關(guān)起門來做修辭學(xué)自我辯證的偉大話題,并非我所說的“真正的問題”——盡管這個問題并沒有這么糟,如果我們嘗試將這問題擺到人類近一兩百年的真實經(jīng)驗,比方說,如果我們念過哈耶克的名著《通往奴役之路》,并記得他書中先知式的警言“通往地獄的路往往是由善意鋪成的”,我們可能會黯然想到,目標正確手段錯誤,似乎是頗典型的社會主義錯誤,帶給人類社會主義式的災(zāi)難;而目標錯誤手段正確,則是資本主義社會所習見的,帶給人類資本主義式的不平與無奈。哪個較糟糕呢·很難講,只是前者的錯誤較令人扼腕,我們得提醒自己時時帶著醒覺。
我所說的“真正的問題”,遠不如這架勢大,而且恰恰好和這樣大而化之的化約性問題相反,反而是質(zhì)疑這種概念性分類的荒謬失實。我以為這正是《父之罪》這本書最有意思的地方,包括:
一、書中的被害女孩溫迪算不算妓女?
二、斯卡德自己在哥倫布大道制服一名剪徑搶匪之后,反倒搜走該搶匪一卷約兩百美元的鈔票,這算不算搶劫?
此外,如果還需要的話,我們大可再加上:
三、斯卡德到底算不算私家偵探·還是他真正只是幫別人的忙,然后(或說之前)人家送點禮物給他以為回報?
四、我們也應(yīng)該注意到了,打從《父之罪》以來,斯卡德便開始付所謂“買帽子錢”(二十五美元)或“買外套錢”(一百美元)給警察,這構(gòu)不構(gòu)成賄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