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永世不變的愛人 2

老女孩 作者:柏邦妮


而且,我一直都很害怕我的父親。他很嚴肅,不茍言笑。不常發(fā)火,但不是寬厚,他時常忍耐郁結在心里,虛火上升,牙齦出血。喜怒不形于色,城府很深。三十歲生我,對我期望極高,因此十分嚴厲。在我印象中,我父親從未稱贊過我,即便是那些得獎的或者得意的文章,他也總是看不起,曾經(jīng)一句“行文下流,像個文痞”的評價,使我傷心良久。媽媽的生氣就像晴天下暴雨,來得快,去得也快,可是父親不一樣。他生氣是結結實實的,又總是小病不斷,記憶中,在飯桌上說話,老是要揣測他的臉色。

隨著長大,媽媽的教訓對我越來越不管用。家庭教育往往落在我爸爸身上。我最最害怕的就是他要給我上思想教育課,只要他說:“我要和你談一談”,我就像面臨離婚的夫妻一樣,倦怠縮避,臉色發(fā)白。父親口才不好,翻來覆去說的無非是那幾句,就像壞掉的唱片,跳不過去。我簡直記不清有多少個夜晚,父親坐在我的小床上干巴巴地訓導著我,講一些要好好學習的大道理,叛逆少女眼巴巴地望著地面,心里想怎么還不快點結束。情景甚為奇特?,F(xiàn)在,再也沒有人教導我要怎么做,我的人生完全屬于我,我突然有點懷念那種場面了。

我爸爸揍過我。是高二。一日,我的情書,塞在枕頭底下的情書,被父母發(fā)現(xiàn)。晚自習結束,我回到家中,情書就攤在飯桌上。疊得小小的,從作業(yè)本上扯下來的紙,熱烈而親密的字句。他們一言不發(fā)地關上門,然后開始揍我。我的爸爸,抄起一把鐵箍的雨傘,打擊在我的背上,傘的布面破了,里面的鐵骨被打斷了,拉在我的脖子上,長長的一道血痕。他們叫我跪,跪了六個小時,要我認錯,要我發(fā)誓再也不見他。血一涌一涌地沖在大腿上,麻木得沒有知覺,我一滴眼淚也沒有。我一點也不覺得我有錯。我在捍衛(wèi)我的愛情。我的冷漠激怒了父親。他抓起我的頭發(fā),把我的頭撞在了墻上。

這是那個從小不舍得動我一根手指頭的爸爸啊,那個花了整個月工資給我買一件最洋氣的滑雪衫,給我當馬騎,給我做蒸汽小水車,一筆一劃、在自己釘成的小黑板上,教我寫“山海關”的父親啊。

從那個時候起開始恨他。他不懂得愛情。他看《魂斷藍橋》說費雯麗活該。他不懂得藝術。他很世故。他很庸俗。尤其,他不懂得我。

記得那天是去拍護照的照片。一同去的是院子里和我同齡的一個女孩。我寒假在家,不修邊幅到了極點,隨意穿了件大毛衣就去了,披頭散發(fā)。照相回來,爸爸激烈地數(shù)落我,說我太難看,太不會打扮,同去的女孩多么漂亮多么出眾,把我說得一錢不值。我突然憤怒了。那是多么俗麗的漂亮啊,難道說,你的女兒竟然比不上這樣的女人嗎?如果說你的目標,是要把我培養(yǎng)成一個這樣的女性,何苦要求我讀那么好的書,何苦要浪費這么多年的時光?

我對著他,大吵一架,吵完大哭,委屈極了。

其實,后來,我才明白,我不能忍受的,不過是他,竟然用這個社會世俗的男人評判女人的眼光,來審視我。世上的男子都可以不欣賞我,蔑視我,冷落我,可是,你怎么可以?你是我的父親??!這世上如果只有一個男人可以毫無保留地愛我,欣賞我,難道不該是你嗎?

又要到很后來很后來,我們拉鋸著,撕扯著。他斤斤計較不厭其煩地叫我減肥,叫我穿高跟鞋,滿屋子追著我叫我一定要穿內衣,比媽媽關心我的妝容百倍,我一步一步后退,妥協(xié)。最后,我終于發(fā)現(xiàn),這個給予我生命的男人,殘酷地給我上了第一課,使我認知,確乎世間男子便是如此庸俗而膚淺地看待女人,沒有僥幸,沒有例外。而我,只要一點點改變,就可以使他們覺得悅目順眼。我終于可以使我的父親滿意了的時候,我也可以使大多數(shù)男人滿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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