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夏天的中午,下著暴雨,我還來不及換鞋,就跟在它后面追了整整五公里,等到把它一把抓住的時候,我全身都淋濕透透了。它一身的泥巴,一身的臟水。為了怕它繼續(xù)逃跑,我只好一直抱著它。它很重,很沉,我一邊走一邊哭。我不知道是不是給累的。高中相當辛苦,我上得很憋悶,是一張繃得緊緊的弓,輕輕一彈,就會情緒崩潰?;蛘撸皇莻?。我不知道為什么它這么討厭我們呢?是從什么時候開始,那么熱情,一開門就會撲到我們身上的龍?zhí)桑兊眠@么冷漠,這么麻木,這么不可接近?
大多時候,它獨自悶悶地趴著。不理我們。也不感興趣。
還有一個原因,壓抑著它。我想,是性。龍?zhí)刹皇鞘裁疵F的品種。至今,我還經(jīng)常能在街上看到和它一個血統(tǒng)的狗,有和它相似的毛色和身形,連表情和模樣都很相似。妹妹說它是板凳狗,我姥爺說它是西施狗。到現(xiàn)在,我也不知道它到底是什么狗,大概就是普通的土狗吧。因此,周圍人家都不愿意把母狗給它交配。有時帶它散步,它會一直追著那些小母狗跑,弄得我們怪不好意思的。它單獨出去的機會幾乎沒有,所以也不可能去尋歡。平時看電視,它喜歡在我們身上蹭,喜歡誰抬著它玩,一只腳伸到它身子底下,將它的下半身拋得高高的,一下一下抬著它。后來,我突然發(fā)覺,這個游戲有這樣濃重的性意味。它經(jīng)常旁若無人地舔著自己的生殖器。這落在十六歲的我的眼里,覺得簡直是可恥,無法容忍。我簡直有些憎惡它了。
現(xiàn)在我想想,少女是這樣一種人,格外的純凈,異常的敏感,為了捍衛(wèi)自己的沒有雜色的思想,可以冷酷地將世界劃分成非黑即白?;旧蠜]有回旋余地,也沒有寬容的空間。對性,那種近乎白癡的天真,還有教徒似的嚴苛,使我厭惡起一只狗的自然本性。這是多么愚蠢呀!
而我們一家人,就這樣寧愿當它是一個孩子,去回避,就這樣假裝問題不存在,一直沒有給它尋一個伴侶。
龍?zhí)缮淖詈笠欢螘r光,是在鄉(xiāng)下度過。搬家,新裝修,家人就忍痛將它送給了在農(nóng)場開著魚塘的小劉。他家里據(jù)說有好幾條狗。這是我上大學的事了。送它走,我并沒有親見,媽媽是哭了一大場。她卻總是安慰我,說那里對龍?zhí)珊?,因為自由。它有伙伴,再也不會孤單了?/p>
媽媽這種神情,與其說是寬慰我,不如說是說服自己。她和我說起太姥姥的時候,也是這種表情。我對太姥姥的感情,與對龍?zhí)捎行┫嗨啤N业奶牙?,活到了九十二歲,今年過世。她的生命驚人的長,并且更驚人的是她一直疾病纏身,隨時都要死掉。光是聽說她快要死了,我都聽說了快二十年??墒撬恢睕]死,一直熬著,熬成所有人的負擔。她的生活沒有一丁點的樂趣,只有受罪。她整天躺在她有異味的床上,在幽暗的房間里,閉著眼睛養(yǎng)神。沒有其他事情可做。她喜歡我。只要我一去,她就高興,她的高興是通過難過來表現(xiàn)的。她哭,拉著我哭,她只剩下一層布滿老年斑的皮的手,抓住我,渾濁的淚水滴在我的手上。她唉聲嘆氣地喊著我:“哎呀!我的孩子!”只要一看到她,我就心如刀割。
我媽媽的家族有自殺的血統(tǒng)。我的舅舅就是自殺死的。我媽媽也老說著:“活到六十就死,絕對不活成老不死!”我能理解。每當看見我的太姥姥,我就害怕。是對赤裸的丑陋的衰老的懼怕。每一回,我都暗暗跟自己發(fā)誓:我一定要經(jīng)常來看她,讓她高興,我要她活得不那么痛苦。還有,我絕對,絕對,不會讓我自己,老得這么難看,這么沒有尊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