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闕特勤碑(1)

寫給海日汗的21封信 作者:席慕蓉


如果他們的心聲依然屹立在曠野,

那么,誰能說歷史只是已經湮滅了的昨日?

海日汗:

終于提筆給你寫信了。

這是我想了很久很久的事。

我可以叫你海日汗嗎?

我可以用這個名字來稱呼你嗎?我們可能見過,也可能從不相識,但是我很想寫信給你,說些我心里的想法。所以,請容許我以海日汗這個從蒙文的字音到字義都極為美好的名字來稱呼你,你,一位生活在內蒙古自治區(qū)里的蒙古少年,不管你原來的名字是什么,在我心中,你終必會長成為高大堅定的海日汗!這是我衷心的期盼。

十多年了,在蒙古高原上行走,遇見過許多蒙古孩子,但是,最讓我心懷疼痛的,就是居住在內蒙古自治區(qū)里的你。

是的,海日汗,你居住在自己的家鄉(xiāng),卻不能認識自己的土地與文化的真貌,甚至包括你的價值觀也已經受到他人強烈的影響。

你居住在原鄉(xiāng)大地之上,卻在龐大的移民群中失去了使用母語的能力,也逐漸迷失了自己的方向。

(我想,你恐怕連“海日汗”這個名字的蒙文字義也不清楚了吧?)

海日汗,我不是在譏笑你,因為,你的困境,也正是我的。

只是,我的年齡比你大了幾十歲,因此多了幾十年慢慢反省的時光。同時,在最近的十幾年間,我又有機會多次在蒙古高原上行走,遇見了許多人許多事物,有了一些感觸和領會,就很想告訴你,這樣,也許,也許可以對你有些用處。讓你能在百萬、千萬,甚至萬萬的人群之中,安靜又平和地尋找到真正的自己。

我想與你分享的,是我在這條長路上的一次又一次的“遇見”。

今天,讓我先來說“闕特勤碑”。

最早見到它是一張印刷在教科書上的黑白相片,(應該是初中或高中的歷史課本?)圖片很小,不過看得出來是一塊石碑的上半部,碑上刻著漢字,但是,內容是什么以及究竟是哪個朝代的事,我早就忘記了。奇怪的卻是一直記得那張小小的黑白圖片,還有說明文字里的“闕特勤碑”那四個字。

歲月飛馳,就這樣過了幾十年。

真正見到了這座石碑,是在二○○六年的七月二十二日午后,在蒙古國后杭愛省茫茫無邊的曠野之上,就在原立碑之地鄂爾渾河流域的和碩柴達木地方。

真正見到了這座石碑,才知道一直存在我記憶中的漢字碑文只是石碑的背面而已,闕特勤碑碑石朝東的正面,刻的是古突厥文!

海日汗,我想你會說,當然應該是這樣才對?。?/p>

闕特勤(Kül Tegin,公元六八四—七三一年)是后突厥汗國頡跌利施可汗的次子,為他立碑的是他的兄長毗伽可汗,這樣的一座紀念碑,正面當然是應該以突厥汗國的文字來書寫才對。

可是,我卻要隔了幾十年之后才能知道。

你明白我的意思嗎?海日汗,你明白我在那瞬間所領會到的現(xiàn)實嗎?原來,這么多年,在我所接受的教育里,即使遠如一座一千兩百多年前的突厥石碑,我所能知道的,也只是它的“背面”而已。

教育系統(tǒng)里供應給我的,只有經過挑選后的“背面”。

當然,我無權去指責這個教育系統(tǒng)。第一,當時是以漢民族為本位的教育系統(tǒng),當然會選擇與漢文化有關的資料放進教科書里。(而這個背面的碑文,也大有來歷,據說是由唐玄宗所親自書寫的。)第二,我自己讀書不多,沒有能夠更早知道這些對學者來說是極為普通的常識,因此更不能怨怪他人。

不過,如果要從這里開始反省,那么,我就不得不去擔憂,從小到大,在我的教科書上,關于亞洲北方的游牧民族,還有多少被排除了的原本應該是屬于“正面”的資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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