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錄一 三訪湯原 附錄一 三訪湯原 一 訪 失 蹤 1967 年 11 月 13 日。天還沒有亮,我為一陣沉重的腳步聲所 驚醒。我習(xí)慣地碰碰睡在身旁的丁玲,輕聲道:“又來人了!”她 還沒有恢復(fù)連日來的疲勞,來不及說一句“什么”,便彈簧似的 一跳坐起來了。兩個戴紅袖章的人莽撞地拉開了中間屋子的門, 又拉開了我們這間臥室的門,立在炕頭,連聲嚷道: “起來! 起來!” 我拉了一下電燈開關(guān),微弱的黃色的 15 支光的燈光映照著 這間不到 8 平方米的小屋。我也掀開被子,穿衣起來。 他們連聲催著丁玲:“快,快穿!”她沒做聲,她鎮(zhèn)靜而迅速 地穿衣。一轉(zhuǎn)眼他們便簇?fù)碇?,旋風(fēng)似地離開了小屋。 我披著棉襖,追到門外。只有滿天星斗懸在寒冷的夜空,殘 月透著微紅的凄慘的光浮在西邊的地平線上,我像落在一個毛玻 璃似的世界里,在淡淡的霧似的光亮中望著寂靜的四方,看不到 一個人,聽不到一點聲響。我跑到街頭,零落的幾盞街燈,孤寂 · 2 9 9 ·我與丁玲五十年 ——陳明回憶錄 地閃著幾點淡黃的光。右邊是到醫(yī)院去的大道,左邊是到 B 派造 反指揮部去的路,都不見她的蹤影,我張皇地往回走,忽然腳底 踩著一個軟綿綿的東西,我伸手拾了起來,原來是她的那塊包頭 用的藍(lán)色線頭巾。我又驚又喜地緊捏著它。早晨特別冷,她是在 慌亂中遺失的還是有意丟在這里的? 我茫然望著路的兩頭:丁玲 啊,他們把你帶到哪里去了? 我一定要找到你 ! 當(dāng)我穿好棉衣,再次走上街頭的時候,天已經(jīng)明了。下夜 班、上早班的人,都穿得厚厚實實,原來天氣已經(jīng)很冷了。丁玲 只穿了一件薄棉襖,一件舊皮背心,大衣還留在家里。她到底給 抓到什么地方去了? 她將會受到什么樣的對待? 我必須到 B 派的 指揮部問個明白。 我走到原基建隊紅樓外面的操場上,四五個戴袖標(biāo)的年輕人 抱著一個籃球,從樓房的大門竄出來。他們看見我便吼道:“你 來干什么? 快走開 !”我說:“我要找指揮部的負(fù)責(zé)人?!薄罢宜?什么? 這不是你來的地方。你搗什么亂!”說著,有幾個人便捏 著拳頭向我奔來,嚷道:“打! 摘帽右派,不是好東西!”其中一 個跨近我的身邊,兩個拳頭在我面前一晃:“快走,小心砸斷你 狗腿 !”邊說邊對我使著眼色??磥碇笓]部我是進(jìn)不去了,只好 退了回來。 我轉(zhuǎn)到農(nóng)場的公安分局。原來這時的公安分局屬農(nóng)場革命委 員會領(lǐng)導(dǎo)的。我把情況向他們講了,問他們是否知道丁玲的下 落。他們猜測道:“可能抓到生產(chǎn)隊去了? 也許還在總部?!彼麄?既不知道,又無法管,更不會替我打聽,我只得離開了他們。 太陽照射在雪后被踩得亂七八糟的大路上,路邊殘雪中積有 許多落葉和大字報的碎塊。文化宮前面的廣場,從前總是打掃得 干干凈凈,松枝柏葉,常年翠綠,職工、老人、小孩都喜歡在這 里碰面、曬太陽,休息、談天?,F(xiàn)在這里是一片灰色的積雪,露附錄一 三訪湯原 出一些碎磚亂瓦土疙瘩。我躑躅在這里,苦苦思念著突然被劫走 了的親人。 忽然,一個親切的聲音在我耳旁響道:“老陳! 到哪兒去?” 原來是梁東,他是文化宮的工人,我們一向相處很好。“文化大 革命”以后,一年來見面很少了。舊友重逢,我也很高興,忙 說:“許久不見了,工作怎么樣?”他把自行車推到我面前,親切 地問道:“老丁怎么樣?” “她,唉! 她被揪走了,不知揪到哪里去了,我正在找她。” 他用驚愕的眼光望著我,忙問:“是哪一邊人揪的?” 我猛地想起,他是 B 派的一個小頭兒。我高興地直率地說 道:“是你們的人 ! 我剛到你們指揮部去問,沒有讓我進(jìn)門?!? 梁東一點不遲疑,爽快地道:“沒有關(guān)系,坐上我的車,我 帶你去。老丁是死老虎,60 多歲了,老揪她干什么!” 我心里像打開了一扇窗子,陽光照進(jìn)了心房,立刻感到一股 溫暖。老梁同志,你真好啊! 我坐在他的自行車后邊,他把我?guī)У搅嘶ù箨牭臉欠浚?梁徑直把我?guī)нM(jìn)指揮部的辦公室,里邊的幾個人我都認(rèn)識。他們 迎出門外,把我攔在過道里。我開門見山把今早的事說了一遍, 請他們告訴我丁玲的下落。誰知他們也推說不知道,還說:“中 國地方這么大,一個大右派,她有本事飛出國去?” 我望望梁東,氣悻悻地往外走。在樓梯口我遇見了原在場部 黨委會工作的周泉,他現(xiàn)在是 B 派的一個負(fù)責(zé)人。我有點憂郁地 望著他,心里滿是失望、氣憤。周泉沒有任何表情地和我一起下 樓,一直走到大門口,分路時他小聲對我說道:“老丁可能是到 湯原去了?!? “啊?”我站住了,急切問道,“真的,到湯原去了?” “大概是的。湯原農(nóng)場來人揪她的?!?· 30 1·我與丁玲五十年 ——陳明回憶錄 我抬頭望望太陽,想到衣服上釘著一大塊白布招牌的丁玲, 一路上可能發(fā)生的情景,我大聲說:“我要到湯原去?!敝苋允?小聲說道:“去看看也好,她歲數(shù)那么大了?!? 我什么話也顧不得說,大步離開了他。我要趕搭去鶴崗的班 車,從那里搭火車到佳木斯再轉(zhuǎn)車去湯原。誰知道這一路會怎么 樣呢? 下午,我搭上了從蘿北去鶴崗的汽車。東北冬天黑得早,三 點多便黑下來了。我擠在后邊,心里想著真的丁玲是到湯原了 嗎。要真是就好了。從 1958 年夏天,我們在湯原農(nóng)場 6 年多,她 一直在畜牧隊工作,在群眾中得到好評,交得有知心朋友??墒?現(xiàn)在呢……我突然想起近年來她在寶泉嶺農(nóng)場歷次受批挨斗的情 景:她曾被打得頭破血流,被踢傷腰骨,半個多月下不了炕;她 曾被從臺上推到臺下,摔在地上,腳背腫得好高,找不到藥,托 熟人到獸醫(yī)院才弄到一點藥敷治……這些她都無言地忍受了。我 每次問她,她總是淡淡地說沒有什么。鄰居見她這樣受折磨,都 同情她說:“唉,過這種日子倒不如死了好?!笨墒撬吹箤捨咳?家道:“怎么能死呢? 再苦也得熬過去啊?!彼幌蚴呛苤馗星榈?人,有時很脆弱,受一點委屈就想得很多,但這時我更看出她的 倔強。10 年來她總是在沉重的精神壓力之下愉快地工作。她的一 顆心總是放在一些人不屑于一干的事情上,那樣神圣地孜孜不倦 地喂雞,當(dāng)掃盲教員,做家屬工作,同她一塊的人都愛她,把她 看成自己人,誰也沒有想到她是一個作家,是一個曾經(jīng)享有榮譽 的作家。近一年多來,我們的日子沒有一天是平靜的。哪一夜不 提心吊膽等著虎狼似的來抄家的人群? 可是她在這種時候,卻特 別顯得超脫。她對那些打過她的年輕人從不怨恨,她總對我說: “不能怨他們,他們也是受害者,總有一天他們會明白的?!彼龑?那些曾用各種方法保護(hù)過她的人,念念不忘,總是高興地說: · 3 0 2 ·附錄一 三訪湯原 “世界上好人還是多數(shù)!”在巨浪沒頂?shù)臅r候,在激流沖卷,隨時 可以把她卷走的時候,她對世界保持樂觀,對人類抱有信心,她 具有多么廣闊的胸懷啊! 到了鶴崗車站,我沒有心思去看站上的那股亂勁,只是跟著 人群擁擠翻滾,佳木斯車站我是熟識的。1958 年冬天我和湯原農(nóng) 場的戰(zhàn)友們一起參加鶴崗到佳木斯的復(fù)線土方工程,每逢節(jié)假 日,我們回湯原,大概都是在這里轉(zhuǎn)車,常常一呆就是半宿?,F(xiàn) 在佳木斯車站的兩個大廳都擠滿了人,有一片一片坐在地上的, 有一堆一堆站在一塊兒的。原來的母子候車室無形中消失了,現(xiàn) 在誰年輕力壯誰就能逞英雄。原有的書攤、茶水站都看不到了, 到處只是人堆,煙霧繚繞,嘈雜聲喧。我踅到一根柱子邊上,席 地而坐,漸漸闔上了眼皮。在朦朧中有人輕輕碰了我一下,我睜 眼一看,一頂蓬蓬松松的皮帽底下露著一張瘦臉,是湯原農(nóng)場組 織科的小鄭。他警惕地朝四面望望,才低聲道:“老陳,你這是 去哪里?”我說:“去湯原?!彼ξ兆∥业氖?,湊近我耳邊說: “湯原,今天一早發(fā)生武斗,你趕去干什么!”我更擔(dān)心了,忙 問:“什么,武斗! 老丁今天早上剛被揪回農(nóng)場,你聽到什么沒 有?”他嘆El氣,搖了搖頭,低聲說道:“我們被圍在汽車隊五六 天了,缺水?dāng)嗉Z,家屬送飯都送不進(jìn)去。今早武斗開始,人家真 槍實彈,我們有三個人沖出來都失散了?!? 我和小鄭過去只是認(rèn)識,但從來沒有這樣親近,真像是“他 鄉(xiāng)遇故知”了。他接著和我談了一鱗半爪的點滴新聞。我曾聽說 湯原農(nóng)場也分成了兩大派?,F(xiàn)在看來小鄭是一派,掀走丁玲的是 另一派,這一派勢大。兩派里都有我的熟人,我知道他們原來都 是患難相助的墾荒戰(zhàn)士,有的還是抗美援朝時上甘嶺戰(zhàn)斗中同生 死的戰(zhàn)友,如今競成了刀槍相對、不共戴天的仇人,真是難以理 解的變化啊 ! · 30 3·我與丁玲五十年 ——陳明回憶錄 開始驗票進(jìn)站了,小鄭緊緊握住我的手,說了一聲你們保 重,扯低了帽檐,便匆匆離去,他把我丟進(jìn)一個夢似的境地。原 來他是一個很穩(wěn)健的小伙,如今卻像一只驚弓之鳥。到底是什么 力量把人們變成這個樣子! 我們寶泉嶺農(nóng)場也發(fā)生過幾次武斗 了。我曾經(jīng)看見一群群的人,拿著粗棍,舉著長矛,吆喝著從我 們茅屋外邊的路上呼嘯而過,我也聽到過手榴彈炸坍農(nóng)場醫(yī)院候 診室的轟鳴和遠(yuǎn)處的槍聲、沖鋒號聲,我還目送過他們?yōu)樗勒叱?殯的行列。這到底都是為了什么? 把好好的勞動場所變成瓦礫戰(zhàn) 場,把同灑血汗的戰(zhàn)友變成你死我活的仇人,少數(shù)人停產(chǎn)鬧“革 命”成了趾高氣揚的英雄,更多的堅守勞動崗位的戰(zhàn)士卻成了生 無寧日的蕓蕓眾生。我是一個共產(chǎn)黨員 (形式上當(dāng)然我是一個摘 帽右派),我20 歲投身革命,我是忠于黨的,現(xiàn)在我仍是熱愛著 黨的,可是為什么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卻弄成同胞們自相殘 殺,讓我怎么理解呢? 蹤 影 出了湯原車站,摸黑趕路。拐了一個彎,快走到農(nóng)場的木材 廠附近,突然有人喝道:“站住! 什么人?”我答道:“是我。”這 時兩邊地里出現(xiàn)了好幾個人影,遠(yuǎn)遠(yuǎn)地圍了上來。當(dāng)我走近他們 的時候,一個樸素堅實親切的聲音嚷道:“這不是老陳嗎? 老陳, 你N 叨IU L去?”原來是 1958 年我剛到農(nóng)場時我們排的副排長張禮 同志。我握著他伸過來的手,問道:“老丁到這里來了嗎?”他似 乎有點難為情的樣于,答道:“來了,在我們這里?!甭犓@樣一 說,整天來壓在我心上的大石頭落地了,我爽朗地說道:“我就 是到你們這里來看老丁的。”張禮把我引進(jìn)木材廠的一棟屋子。 屋子不小,靠墻一鋪大炕,睡滿了人。張禮讓我坐在炕對面 的凳子上,對著火爐,他們五六個人圍在我身邊,我們親密地敘 · 3 0 4 ·附錄一 三訪湯原 起舊來。我這時心里真是說不出地感到幸運。 張禮過去同我在第二生產(chǎn)隊勞動,是農(nóng)場有名的勞動模范。 哪一年我都為他整理模范事跡的材料。他是從鐵道兵部隊轉(zhuǎn)業(yè)來 的,為人忠厚老成。我今晚到場先遇見他真巧極了。我開門見山 問道:“老張,真的是你們把老丁揪來了?”張禮帶點靦腆的樣子 笑道:“是的,今天上午就來了?!蔽覇柕溃骸袄隙≡谀睦? 我是 來看她的,給她送眼鏡、衣服來的?!? 他們幾個人給我又倒水又敬煙,盡說寬心話。張禮道:“老 丁在武裝排,就是她工作過的畜牧隊,那兒都是熟人,你放心 好了?!? 看情勢我是走不了的。半夜三更的,只好呆在這里了。 他們對我毫無隔閡,先問我是哪一派的,是什么觀點。我也 問到一些熟人,他們用多少帶點驕傲的語氣回答我“是我們這邊 的”,或者用氣憤的語氣說“是對立面的”,連張禮那樣一向厚道 持重的人也是這樣。 我聽說有兩個熟人在武斗中被打斷了腿住醫(yī)院了,心里很難 受;又擔(dān)憂她的處境。他們倒安慰我了: “你只管放心,到我們這里,一根指頭都不會碰到她身上?!? “你們離開我們才三年,她老多了!” “你們在這里有群眾,老丁不會吃虧的?!? 我說:“那你們把她揪來干什么?” 張禮笑了:“老陳,你還不明白? 老丁是大右派,在農(nóng)場六 年多,有威信?,F(xiàn)在是要肅清流毒。管它什么毒,總得肅肅嘛。 你還不懂?” · 30 5·我與丁玲五十年 ——陳明回憶錄 二 訪 李 威 兩個星期之后,我又不得要領(lǐng)地遲遲走出那使人發(fā)生各種猜 想、疑慮的畜牧隊。張禮陪我出來,他想講兩句安慰我的話,卻 找不到適當(dāng)?shù)脑~句。我惶惶望著四野,灰色的太陽冷冷地照射著 鋪著厚厚一層雪的地面。他們打算怎樣處理她呢? 張禮沒有透露 一句半句,只是一個口調(diào): “放心吧,我們一個指頭也不會碰 她的?!? 我正猜疑不定,忽然在迎面一條通廁所的小道上走出一個人 來,我來不及跑過去,她已經(jīng)直撲向我,而且急促地說道:“李 威來了!” 我注視著她,注視著我苦苦懸想了兩個星期的她。我要仔細(xì) 問她,趁此機(jī)會問個明白。但她不等我走近,不等我去問她,就 急忙走過我身邊,而且重復(fù)地說:“李威來了,他在屋子里,他 望著我們呢?!? 我還沒有弄清發(fā)生了什么事,她已經(jīng)快步繞過俱樂部走向后 邊的大院去了。 張禮驚訝地站在我后邊,呆呆地望著我和急速走遠(yuǎn)了的她。 我轉(zhuǎn)身望著俱樂部,在緊靠大門邊的那間屋子的窗戶后面, 仿佛有兩個人頭晃動。我問張禮道: “寶泉嶺農(nóng)場來人找老 丁嗎?” 張禮答道:“來了兩個,他們通過指揮部,說是問老丁要什 么材料的?!? 張禮回屋去了。我躑躅在雪原上,李威占據(jù)了我的整個思 · 30 6 ·附錄一 三訪湯原 緒。“文化大革命”以來,有些人真是成了不可思議的、難于了 解的人啊 ! 李威原是寶泉嶺農(nóng)場場部的通訊員,轉(zhuǎn)業(yè)戰(zhàn)士,共產(chǎn)黨員, 抗美援朝回國后在四川的一所軍校學(xué)習(xí),1957 年轉(zhuǎn)業(yè)到東北墾 區(qū)。1964 年底我們到寶泉嶺農(nóng)場后,他和我們往來很密,常給我 們送書送報,對我們很熱情,又常把自己的習(xí)作送給丁玲看,她 耐心地為他修改、講解。我們見他沒有成家,過年邀他吃飯,她 為他燒了牛肉?!拔幕蟾锩币婚_始,他參加了一派。兩派斗 爭激烈時,他被對方抓走了,吃了些虧,以后就聽說他四處鬧 事。開始我們還有心想找他談?wù)劊袔状挝以诼飞线h(yuǎn)遠(yuǎn)看見他橫 眉怒目,厲聲呼叱,只好退避三舍,遠(yuǎn)遠(yuǎn)地就繞著過去了。有一 回我到郵局去取漏送的報紙,我走進(jìn)分發(fā)室?guī)兔φ覍?,李威忽?從里間跳了出來,我還想和他招呼,他卻瞪著雙眼吼道:“這不 是你能來的地方,快滾出去!”我正想說話,他連聲罵道:“什么 摘帽右派,還不是右派 ! 右派沒有一個好東西 !” 郵局的幾個辦事員都圍攏來,有人攔著他,有人勸我走。我 報紙也沒拿,忍著性子走了。 這天晚上,我和她吃過飯不久,李威帶著幾個紅衛(wèi)兵闖進(jìn)我 家,氣勢洶洶地站上炕頭,指揮那幾個學(xué)生,翻箱倒柜。她平靜 地望望他,他卻狠狠罵道:“你敢瞪眼看我! 你擺什么架子? 憑 什么要我給你們反革命分子送書送報!”他大罵過去的老場長, 說他包庇丁玲。我回想起老場長那時對他的信任,對他的教誨, 對他的鐘愛。而李威那時也是那樣高興地聽場長的話。怎么忽然 一下變成這個樣呢? 他們鬧了一陣之后,便揚長而去。我隔著窗戶看見走在最前 邊的李威的肩上,扛著我的自行車。我追出門嚷道:“李威,你 為什么拿走我的車子? 我上下班都靠它咧?!敝挥幸魂嚦爸S的笑 · 30 7 ·我與丁玲五十年 ——陳明回憶錄 聲回報了我。 現(xiàn)在李威追著丁玲到湯原來了??此m才的樣子,他一定是 又動手耍威風(fēng)了。原來一個那樣敦厚的人,怎么忽然變得這樣兇 悍,蠻不講理呢? 過去彼此也有過好感,相處不錯,怎么一下就 變成仇敵,那樣步步苦逼,毫不容情呢? 聽說他打過好多人,現(xiàn) 在他不會打她嗎? 看來他已經(jīng)不是一個有理性的人了。一個失去 理性的人,什么事都干得出來的。想到這里,我的心好像凍結(jié)在 這雪的原野上了。 夏人杰 我不知在雪地里走了多久,傍晚我在去指揮部的路上碰到了 夏人杰。夏人杰也是二隊的農(nóng)工,1958 年冬從山東支援邊疆建設(shè) 來農(nóng)場,比我晚半年。這時他披著一件黃色的軍用大衣,戴一頂 軍用的栽絨棉帽,背一桿大槍,一看見我兩手就把我抱住,大聲 道:“問題解決了,你不用擔(dān)心?;匦竽陵犎?,今晚不走,在我 那里睡吧?!? 他現(xiàn)在是武裝排的副排長,上次來沒有見到他。我們在二隊 時很熟,但沒有現(xiàn)在這樣熱乎,而且,我從來也沒有見過他像現(xiàn) 在這樣威武,這樣強烈的主人翁感。 我用親熱、遲疑的眼光望著他說:“我想找指揮部的負(fù)責(zé)人 談?wù)?。? 他挽著我一個勁兒往回走,快樂地說道:“不用去了。那個 什么威,我們把他轟走了。什么造反派,簡直像土匪! 哪有這樣 的造反派! 你們在那里,一定給折騰夠了……”我跟著夏人杰朝 畜牧隊走。 夏人杰繼續(xù)說道:“那兩個家伙一早就來了,把老丁叫去審 問,我就招呼我們的人,進(jìn)屋去看看,他們沒有敢怎么樣。過一 · 3 0 8 ·附錄一 三訪湯原 會兒,我派人叫老丁出來吃飯。中午飯后,他們又把老丁叫進(jìn) 去,這回我站在門口聽,他們問老丁對你說了些什么。好家伙, 你管人家老兩口說話,說了什么還得報告你! 我一聽就有氣。 哼! 他動手了,只聽到他甩了老丁幾個嘴巴。我一步跨了進(jìn)去, 瞪他一眼,他才住手。我就守在屋里不走,看他還怎樣。他可泄 勁了,顛顛倒倒也不知問什么好,東一句,西一句。我就說: ‘你們審?fù)炅藛? 我們還要問咧?!瘺]有等他回答,我就叫人把老 丁帶走了。我對他們說:‘丁玲是大右派,我們揪她來,她在我 們這里,就由我們負(fù)責(zé)。在我們這里,你們不能胡來。造反派也 該有紀(jì)律?!f罷我就走,他們跟在后邊,垂頭喪氣地溜回去了, 哈……” 我又歡喜,又感謝,握緊了他的手,連聲說:“好老夏,你 做得對 !” 夏人杰笑了,笑得那樣爽朗。我記憶中的夏人杰是一個只知 道埋頭干活的人,平日很少說話,像現(xiàn)在這樣高談闊論,實在少 有過。 夏人杰好像看穿了我的想法,笑道:“老陳,你一定以為我 老夏同過去有點不同了吧,其實也沒有什么。從前,我總覺得自 己事事不如人,看到一些不順眼的事,不敢說,也不敢想。凡事 靠領(lǐng)導(dǎo),自己只要聽話,干活使勁,不?;托辛?,不用腦袋。 現(xiàn)在我才弄懂,是國家的主人,當(dāng)家作主,得學(xué)會用腦筋。不會 用腦筋就等于機(jī)器,比牲口強不了好多,你說是不? 再說,我們 造反派里頭也不是人人都正派,都把國家當(dāng)神圣,把人民當(dāng)父母 的。我就膩味這些人,就像你們農(nóng)場來的那兩個,不顧政策,不 動腦筋。我也參加過武斗,但八路軍的政策是優(yōu)待俘虜,我就不 打放下了武器的人。你,老丁,都是老實人,我們看你們看透 了,我就不信你們會反黨。你們在農(nóng)場六七年,什么時候干在黨 · 30 9·我與丁玲五十年 ——陳明回憶錄 員們后面過? 就是不了解老丁的人,要造她的反,她也只是死老 虎,打死老虎有什么意思? 這話我不是只對你說,在武裝排我也 是這樣說的。誰不同意,咱們就辯論。” 不覺我們到了俱樂部。武裝排的同志們迎出來,大家問夏人 杰向指揮部交涉的結(jié)果。夏人杰告訴他們:“指揮部接受我們的 意見。我對他們說,革命造反要講道理,不是無政府、無紀(jì)律, 不許打砸搶。老丁揪在我們這里,就不準(zhǔn)旁人來打。指揮部如果 不管,我們就造你指揮部的反。指揮部的人給我們說好話,說我 們做得對咧?!? 大家都笑了。 這晚我就睡在武裝排,聽他們講了許多故事,有過去的,也 有現(xiàn)在的。有一些是對的,有一些是很無意思,完全屬于派性 的。有些事情他們看得清楚,有些事情是受了蒙蔽的。他們是純 樸忠實的,他們正在浪濤中經(jīng)風(fēng)險,在洪爐中受鍛煉。他們一定 會成長的。中國人民是優(yōu)秀的,中國的前途是大有希望的。 第二天夏人杰送我到車站,再三叮囑我:“放心。老丁在這 里不會出錯,比在你身邊還安全。到時候就送她回去。不是不讓 你們見面,只是見面也無用,反而不好。” 我又一次悵悵地離開了湯原。 三 訪 釋 放 冬雪下過一場又一場,又是兩個星期過去了,丁玲的消息還 是一點也聽不到,我只得再請假去湯原。紛紛飛舞的雪花,遮斷 了一切景色,也遮斷了我美麗的幻想。風(fēng)雪嚴(yán)寒快把我發(fā)燒的心 · 3 10·附錄一 三訪湯原 凍得麻木了,我拖著沉重的雙腳來到了農(nóng)場。我走過農(nóng)場場部辦 公室。這是我在農(nóng)場時新建的一排屋子,我曾在這排屋里的工會 辦公室工作過一年。和場部并排的那間顯得陳舊的禮堂,是我們 業(yè)余排練和演出《三世仇》的地方,我們那個臨時小演出隊不是 常?;钴S在這里嗎? 轟動全場的革命歌詠比賽,春節(jié)業(yè)余文藝會 演,不都是在這里舉行的嗎? 這些遠(yuǎn)遠(yuǎn)離去了的生活的浪花,已 成為我的美麗的回憶。 門開了,我走進(jìn)造反派指揮部的辦公室,屋子里有三個人。 我仔細(xì)一看,中間那個不是姚克同志嗎? 他曾是修配廠的文化教 員,我們一道開過會。1964 年我們離開湯原到寶泉嶺農(nóng)場不久, 丁玲特地給他寫過一封長信,把寶泉嶺農(nóng)場對收割機(jī)的某些改革 方案和圖紙都寄給了他。三年不見了,我發(fā)現(xiàn)他臉上有一層薄薄 的風(fēng)霜和隱隱的興奮的微紅,雙眼爬滿了血絲。聽說他在“文化 大革命”中成了湯原農(nóng)場的風(fēng)云人物。我沒有走近去,只站在門 口審視著屋內(nèi)。 姚克站起來走近我,還像當(dāng)年一樣,既不親熱,也不疏遠(yuǎn), 鎮(zhèn)定而理智,多少帶一點歡迎的樣子說:“老陳,你來得正好。 我們打算送老丁回去??爝^年了,該回家過年了。先坐坐吧?!?他張羅著搬椅子,倒水。 聽到姚克的話,我簡直把他當(dāng)圣母看待了,急忙走過去握著 他的手,別的話都忘了說,只問:“真的嗎?” 姚克笑道:“真的。你來這里是第三次了,前兩次沒有讓你 們見面,因為不方便啊。老丁是有名的大右派。你們都有政治經(jīng) 驗,一定能理解我們;這些不多說了。老丁住在原來的豬隊。小 劉看管她。你還記得嗎? 他是豬隊的,老丁的學(xué)生。現(xiàn)在你先去 看看老丁,你們愿意哪天回去就哪天回去,我們派人送。只是, 不管你站哪個觀點,不要去找老朋友,現(xiàn)在情況比以前更復(fù) · 3 1 1·我與丁玲五十年 ——陳明回憶錄 雜 了,?!? 站在旁邊的獸醫(yī)小王也操著廣東口音感慨地說道:“斗爭就 是激烈。按說無產(chǎn)階級內(nèi)部沒有根本的利害沖突,可是打內(nèi)戰(zhàn)卻 比打 Et本鬼子還狠,非拼個你死我活不可,樹欲靜,風(fēng)不止啊。 老陳,你們旁觀,倒是比較清閑噦?!? 我沒有表示意見,只想:你哪里知道我們這些“旁觀者”的 苦惱啊! 夜 會 風(fēng)還在一陣緊一陣地在長空掃蕩,雪仍一陣緊一陣地飄灑, 可是豬隊值班室的火爐燒得很旺,50 支光的電燈照得屋子里很 亮。丁玲安詳?shù)刈谒焯焖哪菑埬敬采?,聽著老婁頭、趙大 爺對我講故事。我盡管讓故事迷住了,但總要不時去望望她。我 總以為在苦別一個多月以后,她一定跟我哭訴思念的苦情;而我 也要向她傾吐,傾吐我的感受??伤偸俏⑿χ孟裢覜]分 離幾天的樣子,一點也不急。兩位老工人的深情卻消除了我的 不安。 ’ 趙大爺說:“我們雞隊都是些老飼養(yǎng)員,我們只知道喂好雞, 為國家做貢獻(xiàn)。雞天天都要人侍候,一頓不吃也不行,我們不能 撂下生產(chǎn)鬧革命?,F(xiàn)在領(lǐng)導(dǎo)都靠邊站,生產(chǎn)由我們自己搞,不盡 心,不團(tuán)結(jié)能搞好么! 有那么幾個人蹦蹦跳跳,說三道四,想撈 稻草,我們心里明白,不上他們的當(dāng)。老丁揪來了,我們大家都 來看她,她為我們畜牧隊扛回來好幾面獎旗啊。那天開她的批斗 會,誰也不發(fā)言,也不提意見。主持人讓老丁交代她同黎支書的 關(guān)系,說她拍支書馬屁,支書包庇她。老丁說:‘支書讓我做了 不少事,這些事大家都知道,好壞大家說吧。私人關(guān)系,我們沒 有。支書到過我們家,都是下班路過談工作。有一次碰上我們吃 · 3 12·附錄一 三訪湯原 飯,留他;他把我蒸的饅頭咬了一口,就丟在桌上,說真難吃, 他愛人蒸的比這好?!牭娜硕夹α?。我們聽老丁說話,還像以 前聽她講故事。你記得嗎,低標(biāo)準(zhǔn)那兩年老丁常常利用午休,給 大家講革命故事,全隊都來聽,連場部工會主席都來了。這次會 哪里像開批斗會,主持人只好說: ‘批斗會到此暫停,以后再 開。’但以后連提都不提了?!? 趙大爺常年在雞隊打夜班,養(yǎng)雞有年代了,經(jīng)驗豐富。他是 舊社會過來的,有社會經(jīng)驗,能說能道,能干肯干,是雞隊的老 勞模,在飼養(yǎng)員中威信很高。他同那些年輕的飼養(yǎng)員談到丁玲時 常說:“你們要好好學(xué)習(xí),哼,你們到哪里去找這樣的教員!” 那位老婁頭是 1958 年山東支邊來的民兵連長,老黨員,平 日不多說話,現(xiàn)在在豬隊打夜班,睡在值班室的里間。他每晚同 丁玲相處,常常拿點自己腌的咸菜給她。他告訴我,有人問老 丁,同黎支書說過些什么。老丁說,那怎么記得清呢。他問老 丁:“你對我說過些什么,記得嗎?”丁玲說:“記不得了?!崩蠆?頭說:“我可記得。有一回你到我們宿舍來,看見我在補衣服, 你順手在衣兜里摸摸,自語說:‘唉,忘了帶眼鏡?!銓ξ艺f: ‘不要補了,明天我來替你補。我針線活兒不好,比你要強些?!?說到這里,老婁頭笑了,丁玲也笑了。老婁頭又告訴我,前幾天 丁玲還要他把一床舊棉被套拆洗了,丁玲幫他重絮重做。老婁頭 說不愿麻煩她,可是她再三說:“這是難得的機(jī)會,我沒有事情 做,眼睛還看得見,替你整整吧。我們年紀(jì)都大了,以后連見面 也難,留個紀(jì)念吧?!崩蠆漕^說著從里間把一床干干凈凈的被子 抱給我看,他的眼角沾了一點放亮的東西,我的眼睛也扎扎的 痛。啊! 這些感情,這些美好的人與人的關(guān)系,在這混亂的世界 的一角,放著異樣的感人的光彩。 我理解了丁玲的安詳、平靜。她總是帶著她那股熱烘烘的感 · 3 13·我與丁玲五十年 ——陳明回憶錄 情,浸潤著那些干枯的土地,溫暖著那些孤獨者的胸懷,她愛他 們,也從他們那里得到愛。只要她生活在人民中間,她就被愛培 養(yǎng)著,她就總能那樣安詳、平靜,就能神采煥發(fā),永遠(yuǎn)年輕。 歸 來 第二天,豬隊的小劉,雞隊的做了媽媽的小叢,遠(yuǎn)遠(yuǎn)地?fù)]手 目送我們走出畜牧隊,兩個紅衛(wèi)兵走在我們身邊,我們向車站走 去。雪后的晴天,真是玉宇無邊,清澈透明,萬里平原,成了一 派晶瑩世界。不多久,我們的眉眼上都凝結(jié)著一排細(xì)細(xì)的冰花, 我們盡情呼吸著我們最喜歡的、充滿了生的斗爭的、北大荒冬天 特有的冷冽的新氣,我和她會意地互相望著,高傲地在深厚的雪 道上穩(wěn)穩(wěn)地走去。我們忘記了一切,忘記了這一個多月的分離, 忘記了我們曾經(jīng)受過的苦難,忘記了我們現(xiàn)在的處境,忘記了等 著我們的更加艱險的未來。我們好像是這宇宙的主人,我們很有 把握,我們邁著勝利的步伐前進(jìn)。只要兩個人在一起,我們就無 視征途上的荊棘。兩個紅衛(wèi)兵隨著我們,我們親熱地望著他們, 和他們說話。他們被我們的情緒所感染,興高采烈,一會兒在我 們身前,一會兒在我們身后。我們仿佛一家人在游逛這銀粉 世界。 火車廂里熱氣騰騰,人們彼此問詢,好像都是飄零的落鴻, 都經(jīng)歷著同樣的艱辛,彼此了解,彼此關(guān)心。 到了鶴崗,離家近了。在汽車站遇見了一伙寶泉嶺農(nóng)場的 人,都是外出辦事的。他們看見我們,都圍近來悄悄打聽。湯原 農(nóng)場來的兩個小紅衛(wèi)兵,緊緊挨著我,不是他們保護(hù)我,而是希 望我可以保護(hù)他們。 公共汽車?yán)镎胬?,她和我坐在后邊座位上,我雙手緊緊地握 著她的雙手。些微的天光,照出她淡淡的輪廓,她的明亮的跟睛 · 3 14 ·附錄一 三訪湯原 在厚重的皮帽底下閃閃地凝視著我,它的無限深情給我以撫慰, 給我以鼓勵。我想著馬克思給愛琳娜的信:“在她的擁抱中埋葬, 因她的親吻而復(fù)活?!蔽覀儧]有交換一句話,就這樣默默地任憑 汽車的顛簸駛進(jìn)農(nóng)場的寬闊的大路。候車室的燈火,從路邊濃密 的枝條中照射出來。車停了,當(dāng)我扶著她下車,走上人行道時, 我對仍然隱在我們身后的紅衛(wèi)兵說:“我先送你們到指揮部去。” 我剛說完,一個高大的身影突然從樹叢中閃出來,我還來不及看 清楚是誰,便聽到他對兩個紅衛(wèi)兵說:“跟我走。”然后轉(zhuǎn)臉對我 說:“你們自己回去!”這不是李威嗎,他是來接湯原農(nóng)場的紅衛(wèi) 兵的。我沒有管他們,只擁著老丁,避過一些人,慢慢走著,深 怕又遇到什么人來把她搶走似的。在逐漸消失了行人的大路上, 我們踽踽地踱向我們的家,我們的那間小茅草房。 當(dāng)我停步站在那矮小的門口時,我心里忽然明朗了,而又后 悔了:我為什么那樣愚蠢,我為什么要把她接回來? 畜牧隊的那 間值班室是多么明亮,多么溫暖啊。那些老人,那些小伙子,那 些姑娘們不都是她的好朋友嗎? 他們能保護(hù)她,比我能護(hù)衛(wèi)她, 她在他們那里比在這間小屋里安全得多。我為什么沒有想到呢? 真蠢啊! 然而一切都過去了,我們又回到了這艘風(fēng)雨飄搖,孤獨 而危險的小船上,然而卻又是我們無限幸福的家啊! 1979 年 6 月于北京 · 3 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