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也喜歡帶我們?nèi)ス渑f書攤，但我對去那種“不好玩”的地方，當然視為苦差，因此是絕不踴躍的。在一個初冬的夜晚，穿著灰色長棉袍的父親帶我坐黃包車來到一條巷子里，鵝卵石的路面反射著微弱的光。在昏暗的街燈下，路的兩旁擺著許多大大小小的書攤。天很冷，父親溫暖的手牽著我興致勃勃地邊走邊看。許多攤主都認識他，客氣地稱父親為“傅先生”。父親專心地蹲在地攤前，仔細地翻閱著，和賣書的人說著話，又不時回頭吩咐我“不要亂跑”。過了一會兒，他招手叫我過去，遞給我一本殘破的舊書，認真地說：“這本書叫《老殘游記》，是要看的。”

父親（前排左二）在重慶與豐子愷（前排左一）、陳之佛（前排左三）等合影

又對我說還有《儒林外史》、《官場現(xiàn)形記》和《二十年目睹之怪現(xiàn)狀》都要找來看，凡是中國人都應(yīng)該看。不久，父親真的都找來了，我也很“聽話”地仔細看了。但只有十幾歲的我只覺得那是很“白話”的晚清世俗風(fēng)情畫，并未體會到其中深意。其實父親是希望我能早些明白“人性”這回事吧！

父親逛舊書攤時，常常會去光顧一個專賣驢馬肉的小攤。攤子很小，很破舊，也沒有什么桌椅板凳，點著一個有玻璃罩子的風(fēng)燈?；璋档狞S色燈火閃爍不定，四周基本上是黑暗的，隱約看得見一些冷得縮頭縮頸的人圍在旁邊。只有煮肉的湯鍋下面燃著紅紅的炭火，鍋里冒著陣陣白色熱氣，在冬夜里迅速地飄散開來。我當時雖然不知“驢肉”為何物，但遠遠地就聞著有一股特殊的香味，不是普通的肉香，而是一種混合著甜味的清香。父親要了一塊，攤主馬上切得飛薄，淋上不知什么鹵汁，還遞過一個小板凳。父親讓我嘗嘗，但我看著那肉是深黃色的，有些怪異，連連搖頭不敢碰。父親很神秘地告訴我：“很好吃的哦，有酒就好了！”母親知道后，擔心地說：“臟死啦！”見父親只是滿足地笑著，只好無奈地說：“小孩不許吃！

父親自幼就深愛讀書，求知若渴。家貧買不起，就到處找書看，為此受了不少冷眼。當年南昌城里有一戶當官的人家，藏書頗豐，每年夏天都要興師動眾地曬書，引人圍觀。父親就混在其中偷看，天天如此。主人發(fā)現(xiàn)是一衣衫襤褸的少年，便粗暴地將父親趕了出去，還要放狗。父親受此侮辱后耿耿于懷，暗下決心將來一定要把這戶人家的書全數(shù)買回。誰知過了若干年后，這家的子弟因吃喝嫖賭把家產(chǎn)敗光，不得不出賣幾代人的藏書。父親知道后，馬上傾其所有把書買了下來，終于得償所愿。

父親終其一生都在和書打交道。他雖然術(shù)業(yè)有專攻，但常說看書要雜，什么書都要看。有興趣的要看，沒有興趣的也要看；輕松的要看，艱澀的更要看。這樣才能觸類旁通，舉一反三。還說“學(xué)問”就是這樣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