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承認在我一生所唱的戲里邊,《宇宙鋒》是我功夫下得最深的一出?!泵废壬f,“我也很愿意把它寫出來,供別人的參考??墒巧矶魏统?,都比較好講一點。惟有表情是最難說的。你要知道,演員在臺上的表情,是有兩種性質的。第一種是要描摹出劇中人心里的喜怒哀樂,就是說遇到得意的事情,你就露出一種歡喜的樣子;悲痛的地方,你就表現(xiàn)一種凄涼的情景。這還是單純的一面,比較容易做的。第二種是要形容出劇中人內心里面含著的許多復雜而矛盾又是不可告人的心情,那就不好辦了。我只能指出劇中人有這種‘難言之隱’的事實,提醒扮趙女的演員們多加注意。要把它在神情上表現(xiàn)出來,還得靠自己的揣摩。就這樣用文字來寫,已經(jīng)不很簡單。我們今天姑且嘗試一下。
“這出戲《修本》和《金殿》兩場,是全劇的高潮。我先從《修本》說起?!缎薇尽芬粓觯w女出場念的引子‘杜鵑枝頭泣,血淚暗淋漓’,這十個字已經(jīng)暗示出她當時內心是痛苦極了。一個女子在夫家遭遇到突如其來的奇禍,回到娘家面對著的又是丈夫的敵人,也就是自己的父親。體會到她的這種復雜而矛盾的處境,在表情上就應該拈出她的兩種交錯的心情——冷靜和憤慨——來加意描寫。
“從趙高答應修本以后,趙女念‘此乃爹爹恩德,啞奴,溶墨伺候’起,一直到趙高念完‘適才萬歲到此,看了為父的本章,言道匡家之事,一概不究?!w女接念‘真乃有道明君’為止,這一段劇情,是趙女在絕望之后,忽得意外的生機,應該表現(xiàn)出她那一種轉憂為喜的神情,也就是趙女在這兩場戲里,惟一的愉快情緒。
(按)梅先生在叫“啞奴溶墨伺候”的時候,用手比著磨墨的姿勢,臉上露出歡愉的神氣,從他的眼神里就已經(jīng)告訴了啞奴,這件事有了好轉了。念完這句臺詞,梅先生又在胡琴剛要起過門時,隨著打鼓的點子(扎篤乙)的節(jié)奏,轉身臉沖里,使了一個雙抖袖的身段,他把兩只袖梢甩到背后來,再給觀眾一個愉快的背影。
“趙高念到‘恭喜我兒,賀喜我兒’兩句臺詞,這就又進入另一個階段了。趙女先是狐疑和驚怖,隨后又轉到父女發(fā)生口角。在她念完‘爹爹呀!你乃當朝首相,位列三臺,連這羞惡之心,你……都無有了么!’就開始向她那卑鄙、陰險的爸爸作正面的沖突了。
“趙高見女兒十分倔強,就用封建時代的兩座大山——父命和圣旨——壓過來,可是像趙女這樣堅強不屈的女子,是不會被這兩座大山壓倒的。這里趙女三次聽完趙高的話,都用‘爹爹呀’叫起鑼鼓來,對她父親作正義的抗拒,應該一次比一次緊張。等念到‘慢說是圣旨,就是鋼刀,將兒的頭斬了下來,也是斷斷不能依從的呀!’這里面‘鋼刀’要念得高亢,‘頭’字要念得重,才能表示她對這種‘亂命’,只有誓死不從,絕無商量余地的了。這是裝瘋以前,她跟趙高沖突的最尖銳的一點,因為在過去封建家庭里發(fā)生了這樣破口大罵的場面,父女間的感情,一定是已經(jīng)破裂得到了無可挽回的地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