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只是偶然一時的感觸，留下了這兩首詞。詩只留下一首，但是一直都沒有發(fā)表。直到好幾十年以后，整理詩稿時才把它補充上去的。那是因為這首詩說得比較明白，當時不能發(fā)表。這就是詩跟詞的不同了，因為詞寫的都是相思怨別，人家不會想到你這里寫的是白色恐怖，是你的憂患。詞表面上寫的都是纏綿的、婉約的感情，所以看不出來寫的是什么?？墒窃娋筒蝗涣?，因為詩是言志的，所以這首詩不能發(fā)表，甚至1970年代，我的學生施淑女在給我整理詩稿時都沒有收過。近年來臺灣解禁了，我才把它追憶寫出來的。題目是《轉(zhuǎn)蓬》，前面我寫了一篇小序：

1948年隨外子工作調(diào)動渡海遷臺。1949年長女生甫三月，外子即以思想問題被捕入獄。次年夏余所任教之彰化女中自校長以下教員六人又皆因思想問題被拘詢，余亦在其中。遂攜哺乳中未滿周歲之女同被拘留。其后余雖幸獲釋出，而友人咸勸余應辭去彰化女中之教職以防更有他變。時外子既仍在獄中，余已無家可歸。天地茫茫，竟不知謀生何往，因賦此詩。

轉(zhuǎn)蓬辭故土，離亂斷鄉(xiāng)根。已嘆身無托，翻驚禍有門。覆盆天莫問，落井世誰援。剩撫懷中女，深宵忍淚吞。

這是一首五言律詩，和前邊講到的《浣溪沙》、《蝶戀花》等小令的詞，篇幅都很短，很容易寫，一有感觸，就脫口而出。五言律詩五個字一句，比七律容易對句，也是一種比較容易作的文學體式。杜甫的詩各種體裁都有，但如果統(tǒng)計起來你就會發(fā)現(xiàn)，杜甫的五言律詩最多，因為五言律詩是另外一種很容易吟寫出來的詩歌體式。

“轉(zhuǎn)蓬辭故土，離亂斷鄉(xiāng)根”，我就如同是一棵蓬草，被風吹斷了根，在空中隨風飄轉(zhuǎn)?，F(xiàn)在有人到美國留學，可以給家人寫信、打電話，想回來就坐飛機回來了。我們那時是在戰(zhàn)亂中，離開故鄉(xiāng)到了臺灣，跟大陸斷了消息，根本無法聯(lián)系。“已嘆身無托，翻驚禍有門”，我先生被捕，我也被抓，連個宿舍都沒有了，真是沒有托身之所。人說福禍無門，唯人自招?？蔀牡湆τ谖揖秃孟袷怯袀€門，說來就來了，真是無妄之災，是你想不到的?！案才杼炷獑?，落井世誰援”，莫名的災禍就像一個盆翻扣在你的頭上，看不到天日。在臺灣你有了思想問題，人家都不愿意沾染你，又好像是你落在井里了，又有誰能給你援手呢？不要說當年的臺灣，就連后來我到了加拿大以后，因為1974年我回國探親時寫了一首《祖國行》，被臺灣知道了，臺灣報紙的副刊上發(fā)了一大篇文章，題目是《葉嘉瑩你在哪里》，那時臺灣的親友都不敢跟我通信，我想大陸的“文革”時期也是如此吧?！笆釕阎信?，深宵忍淚吞”，現(xiàn)在我所能做的，只剩下好好撫養(yǎng)我的女兒，深夜里忍淚吞聲。說到這兒，大家都會覺得我已經(jīng)很不幸了，但是更大的不幸是我的這個女兒已經(jīng)在1976年因車禍去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