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平生的第一個打擊就是母親去世，我寫了《哭母詩》八首，這些詩在前面有記載?？箲?zhàn)時期父親在后方多年沒有消息，直到母親逝世后才接到父親的一封來信，我寫了一首《詠懷》詩：

高樹戰(zhàn)西風(fēng)，秋雨檐前滴。蟋蟀鳴空庭，夜闌猶唧唧?？帐议槦o人，萱帷何寂寂。自母棄養(yǎng)去，忽忽春秋易。出戶如有遺，入室如有覓。斜月照西窗，景物非疇昔。空床竹影多，更深翻歷歷。稚弟年尚幼，誰為理衣食。我不善家事，塵生屋四壁。昨夜雁南飛，老父天涯隔。前日書再來，開函淚沾臆。上書母氏諱，下祝一家吉。豈知同床人，已以土為宅。他日縱歸來，凄涼非舊跡。古稱蜀道難，父今頭應(yīng)白。誰憐半百人，六載常作客。我枉為人子，承歡慚繞膝。每欲凌虛飛，恨少鯤鵬翼。蒼茫一四顧，遍地皆荊棘。夜夜夢江南，魂迷關(guān)塞黑。

我覺得早年寫的詩那真是真摯，就是自然的感發(fā)。我考上初中那年，母親給我買了一套開明書店出的《詞學(xué)小叢書》，很厚的兩本，南宋那些艱深晦澀的詞我根本不懂，不會欣賞。我喜歡納蘭性德的詞，納蘭性德很年輕就死了，所以他的作品寫作時也很年輕。我就開始寫一些小令，因為會作詩的人寫詞也不難。后來在我的生活中很多事件發(fā)生了，我也常常填詞來抒發(fā)自己的情懷。我還填過一首《浣溪沙》：

屋脊模糊一角黃，晚晴天氣愛斜陽，低飛紫燕入雕梁。翠袖單寒人倚竹，碧天沉靜月窺墻，此時心緒最茫茫。

因為我住在西屋，常?？匆娐淙盏挠鄷熣赵跂|屋的屋脊上。有一次在夏秋之間，下了一場雨，雨過天晴，太陽出來了，我就寫下了這首詞?！拔菁鼓：唤屈S”是說黃昏時分，東屋屋脊上有一片落日的余暉。“晚晴天氣愛斜陽”，傍晚雨后斜陽的光影很美麗。站在這樣美麗的光影下，我看見“低飛紫燕入雕梁”，黃昏時也是燕子歸巢的時候，燕子飛得很低，當(dāng)然我家只有屋檐并沒有雕梁，我是為了押韻這樣寫的?！按湫鋯魏艘兄瘛?，我家的西屋門外就是我種的竹子，這是寫實。杜甫說“日暮倚修竹”，因為有杜甫的詩作為文化背景，當(dāng)然就有一種品格的象喻?！氨烫斐领o月窺墻”，雨過天晴，一片碧藍(lán)的天空，非常的安靜，月亮剛剛從東屋的屋脊升上來，照在我家西南的院墻上。面對此情此景，很難說出是一種什么感情，所以我說“此時心緒最茫?！?。有的心情你可以說出來，比如我給母親送殯回來“愁苦最憐墳上月，惟照世人離別”這種感情比較具體。但有時的心情很難說，很難具體的說出是歡喜還是悲哀，是快樂還是憂愁。

這是我在沒上大學(xué)前寫的，當(dāng)時寫的詩都是很直感的，比較單純?？墒巧狭舜髮W(xué)以后，受了有關(guān)詩詞的教育以后，知道了詩詞里的喻托，一些知識跑到頭腦里，對詩詞的境界有了反省，修辭方面雖有了進(jìn)步，卻再也寫不出像小時候只是憑自己的直覺，那么單純的小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