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頭等艙的旅客可以到我們的甲板上來,但是我們不能到頭等艙去。俞大夫例外,因為他已獲得船上醫(yī)生的禮遇,給了他這個特權。俞大夫個頭不高,非常機靈,一雙眼睛透過那副近視眼鏡總是睜得大大的。船上發(fā)生的一切他都知道,他又傳播給愛蘭和我聽,加上幾句關于道德是非的正經話。他最后談到要為中國做出犧牲,并答應幫我忙?!拔以谥袊魈幎加惺烊耍梢詭湍阍卺t(yī)院里找一份工作。”
輪船駛過蘇伊士運河幾乎花了一整天的時間,兩岸粉色和米色沙丘的形狀很像蹲伏著的騎師,比沙漠還古老的駱駝群注視著我們的輪船。到達塞得港時,俞大夫陪愛蘭和我上岸。岸上有些女子敲打著手鈴鼓,另外一些女子在我們面前扭動著腰肢,又喊又叫;一些乞討的兒童,眼角上叮著蒼蠅,緊緊跟住我們要錢。俞大夫后來告訴我們,有幾位船上的中國人去看女人跳肚皮舞了,還有其他的事。他表示對這類事的厭惡,“我尊重女人”。
我和保黃開始交往
輪船在炎熱的紅海中緩緩行駛。紅海并不紅,很使我失望。俞大夫穿著短褲,早上和愛蘭一起在甲板上散步。船上有兩位牧師,其中一位說他是去天津,到我哥哥教書的那所學院去任教。他問我為什么不回天津去看父母。“可是華北全給日本人占領了,我當然不會到日本人的統(tǒng)治下去。”我們在甲板躺椅上談論著戰(zhàn)事,那位牧師說:“日本和中國會達成某種協(xié)議的,你看著吧?!苯又惺裁礀|西落在我的頭上。是一本書。在我頭頂上,在頭等艙的甲板上站著唐保黃,他伸出兩手說道:“真對不起,我的書掉下去了……”幾個星期之后他告訴我,扔那本書是為了引起我對他的注意。我便走上階梯把書還給他,這是開始。保黃對我說了當他在桑德赫斯特軍校學習時,在倫敦同我會見的情景?!澳氵€記得那次晚宴上有人高談闊論要保持和平嗎?”“是的,我還記得,你那時說: ‘我們可以愛我們的敵人,可是我們先得把他們打敗。’不過,你不應該把書往別人頭上扔呀,書是很值錢的?!薄拔衣牭侥阍谥v話,在同那個白人牧師講話。你不如同我聊天更好些?!?/p>
事情就這樣開始了,它后來帶給我的不幸,遠非我意料所及。然而,也帶來過一些短暫歡樂的日子,就像照片中的笑臉顯示的那樣。若把那些年的生活匯總起來看,那些照片反映的不過是一種假象,只有把那些歡樂的片刻從它陰郁的背景中分離出來,才能算作真實。即使最不幸的怨偶,又哪有在照相時不露些笑容的呢?我們之間的關系根植于又愛又恨,激烈的狂熱與憎惡,強烈的相愛和殘忍,在很長時間里困擾和壓迫著我,使我不得脫身。各種沖突的感情組成的全部矛盾,反映出我們各自復雜和慎重的考慮。說不清楚愛在哪里停住了腳步,轉變?yōu)楹?,也說不清楚痛悔在什么地方又把憎恨轉變?yōu)橐煌樯?。在表面平靜的生活里,有多少暴虐和克制在其間翻江倒海啊!誰能夠真正深究人類感情的千變萬化,找出描繪它全部矛盾和沖突的方法?